单联全(棒棰岛·“金苹果”文艺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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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苦乐人生(1)

平心而论,我的童年和少年更多的是在少不更事的时光中度过的,对于我来说,谈不上叛逆,即使偶尔倔强也是性格使然。但是随着我渐渐长大,开始受制于各种现实境遇,成年以后所遭受的挫折让我的倔强性格渐渐变成了一种抗争。也许正是这种抗争,使我的人生之路充满变数。

我是个“犟种”

母亲一直说我是个“犟种”,是头“倔驴”,直到她临咽气时还叮嘱我:“四儿啊,你做事能不能别像一头倔驴犟到底啊?”我没听。

一路走来,有成功,有失败。细究原因:成功是因为我倔强,失败是因为我太倔强。

故乡的云一直遮着我的心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古往今来,文人墨客因为怀念故乡而留下许多经典名句。然而,每当我读起这些名句,都有一种莫名的伤感。儿时有一首歌叫《谁不说俺家乡好》,至今久唱不衰,但我一听就想哭,因为家乡让我伤心,我很难以家乡为傲。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没有故乡的孩子,故乡的乌云一直遮着我的心,每当想起故乡,我的心便不再晴朗。

其实,我的家乡举世闻名——它位于辽东半岛最南端的旅顺口,我就住在东临黄海、西濒渤海、南与山东半岛隔海相望、北依大连市区的老铁山下。

旅顺口历史悠久,汉代时属沓氏县,东晋时名“马石津”,隋唐时谓“都里镇”,元代时称“狮子口”。明洪武四年(1371年),明太祖朱元璋派马云、叶旺二将率军从山东蓬莱乘船跨海在此登陆收复辽东,因海上旅途一帆风顺,遂将“狮子口”改名“旅顺口”,一直沿用至今。

旅顺口后来的历史发展并不像它的名字那样一帆风顺,作为兵家必争之地,它历尽沧桑:1880年,李鸿章在此建立了北洋水师;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11月21日旅顺口被日军攻占,日军进行了大屠杀,血洗全城,我的第一个奶奶就是因为在家里“包小脚”无法逃跑而悬梁自尽的;1898年5月7日,沙俄迫使清政府与之签订了中俄《旅大租地条约》,强租军港旅顺口和大连;1904年2月8日,日军偷袭旅顺口,日俄战争爆发,最终日军占领旅顺口;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根据《雅尔塔协定》,旅顺口恢复苏军租借权,直到1955年,苏军才将旅顺口归还给中国。如今,经过战乱的旅顺口已经成为举世闻名的国家级旅游胜地。

我们单氏家族是在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前从山东漂洋过海落户到旅顺口老铁山下的。就像旅顺口的历史境遇一样,单氏家族也经历了百年沧桑。我爷爷的第一个老婆被日军逼死后,爷爷又娶了第二个老婆,就是我的亲奶奶。奶奶生了三个儿子,我父亲排行老二。因为家境贫寒,父亲没有念过书,十三岁便只身来到沈阳(当时叫奉天)学徒,后来成了一位技术高超的裁缝。

1946年2月14日,我在沈阳铁西区富贵里出生,我兄弟姐妹共八个。在六个兄弟中,我排行老四。

1948年,辽沈战役前的一天,父亲抱着我在门口乘凉,我的一个干姑父将父亲拉到隔壁。隔壁屋里坐着十几个人正在开会,说是动员大家参加国民党。父亲说:“我是个裁缝,拉家带口的,除了会写自己的名字,会写几尺几寸外,其余什么都不会,我参加那个干什么。”说完就抱着我离开了隔壁小屋。然而就是这么一段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经历,却成了我父亲、成了我们全家包括我终生的噩梦。

1949年年初,沈阳风雨飘摇,父亲做裁缝已无法养家糊口,于是用一副担子一头装着缝纫机、一头装着我,带着全家逃荒回到旅顺。当时,旅大地区已被苏军解放并实施军事管制,父亲带着全家夜里偷偷渡河过关卡,不料抱着妹妹的母亲失足跌倒落水,情急中的父亲扔掉扁担去救母亲,却将三岁的我淹在水中。我凄厉的哭声惊动了苏军士兵,他们将我救起来抱上岸,在查清了我们只是往家乡奔的难民后,友好地放行,还给了我们一块黑列巴(黑面包),这让父亲对苏军充满了好感。

回到旅顺老铁山后,我们全家挤进了爷爷的破草房子。我清楚地记得,1949年刮台风,我们家屋顶到处漏雨,母亲把锅碗瓢盆摆满了炕上地下,用来接雨水。我兴奋地在接雨水的碗盆中间跳来跳去,突然一阵狂风,卷走了我们家的茅草屋顶……

因为做裁缝的手艺高超,加上对苏军友好,父亲被招到旅顺苏军将校被服厂当裁缝,专门为苏军将校级军官做军服。母亲则在家里带着孩子们下田务农。

1950年,新中国开展了大规模的“镇压反革命运动”,要求一切有历史问题的人必须立即坦白交代。胆小怕事的父亲也向组织上“交代”了他在沈阳抱着我到隔壁参加过一次会议的情况,由于没有证据证明父亲参加了国民党,于是父亲就被列为“历史上有污点的人”。

1953年,苏军开始陆续撤离旅顺口,苏军将校被服厂解散,父亲因为手艺精湛,被特招到北京,专门给中央首长做服装。这无论在当时还是现在,都是一份了不起的荣耀。父亲在亲邻的艳羡中风风光光地坐上火车赴京。然而,就在我们全家也兴奋地准备举家搬迁到北京的时候,父亲突然沮丧地回来了——政治审查不合格,“历史上有污点查不清”。

“历史上有污点查不清”的人还不如“历史上有问题已查清”的人的日子好过。假如父亲是国民党党员或者有什么历史罪行,只要是查清了,定性了,日子都能过,问题是“查不清”!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历史上有污点查不清”就意味着是历史悬案,就意味着可能还有更严重的罪行,就是一个不能相信、不能重用的人。

父亲被从北京清退回来后,就在国营的旅顺被服厂当了工人。按理说父亲是贫下中农出身,又是工人阶级的一分子,在那个年代应该多自豪啊。可是不行!因为“历史上有污点查不清”,父亲就成了被“内控”的人,每到工厂开职工大会或者传达上级指示的时候,领导就会喊一句:“历史上有污点的人不能参加!”父亲就得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会场,这种尴尬和羞辱让老实得连话都不会多说的父亲无地自容。

因为忍受不了政治上的不信任,父亲不知回家流了多少泪,最后,在母亲的劝说下,父亲毅然辞去了国营工厂的工作回家务农,和母亲一起给生产合作社喂猪。

父亲的工作很努力,他竟然被评上了“旅大市畜牧业先进工作者”,戴上了大红花,还得到一条白毛巾和一块印有鲜红大字“旅大市畜牧业先进工作者”的篷布围裙作为奖励。

然而,打击又来了,有人激愤地向组织上反映:“集体的猪怎么能让历史上有污点的人喂呢?一旦把猪毒死了怎么办?”在“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大幅标语张贴到养猪场的当天,父亲和母亲就被调离了养猪场,下地锄田了。

在接下来的年月里,每当村里大喇叭一喊“‘地富反坏右’分子和历史上有污点的人马上到生产队开会”,父亲就哭,以至于后来每每听到村里大喇叭响,父亲都会情不自禁地手发抖。

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让父亲的人生受到严重冲击,在那个“怀疑一切,打倒一切”的年代,父亲自然被审查、被批斗。父亲绝望了,几次要自杀,母亲和全家人日夜寸步不离地守在父亲身边,不给父亲一分一秒独处的机会。亲情终于使父亲度过了艰难的岁月。

由于父亲的原因,我们兄弟姐妹八个都受到了一定的牵连:当兵当不了,入党入不了,提干提不了,考大学政审不过关。所以,我们兄弟姐妹八个尽管都很聪明,学习成绩都很优异,但没有一个报考大学,学历最高的是高中和中专毕业。而我儿时的许多梦想都因为父亲的缘故化为泡影。政治上受打压,经济上贫困潦倒,我甚至连一张儿时的照片都没拍过,以至于在整理这本自传的时候,我几乎找不到二十岁以前的照片。而对生我养我的家乡,我心中有怨,只想早点儿逃离这块让我伤心的土地。1963年我初中毕业,因为学习成绩优异,班主任老师一直希望我报考旅顺最著名的高中——旅顺一中,以便将来考清华、北大。然而,一是因为家里穷,二是因为我患了神经衰弱,最重要的是我想永远逃离这个让我伤心的地方,所以我坚决报考了不收学费又能离开旅顺的旅大师范专科学校。尽管班主任老师一怒之下撕了我的报考表,但我还是毅然决然,坚持不改。

离开旅顺去大连报到的那一天,我天没亮就摸黑离开了家,连头都没有回,我下决心一辈子不回来。

我在旅大师范专科学校中师毕业时,按照当时的分配政策,毕业生“哪儿来哪儿去”,我必须回旅顺口区教学。我上来了犟劲儿,赖在区教育局分配办死活不走,我提出哪怕是分配我去新疆、西藏都行,只要不回旅顺。然而分配办就是不同意,我气得当场就昏倒在地,这一昏救了我,领导特批我可以不回旅顺,将我分配到靠近旅顺口区的甘井子区营城子公社郭家沟小学。呜呼,我终于逃离了故乡。

“文革”后期,我的一个本家哥哥当了村长,他对父亲说:“二叔,你如果老戴个‘历史上有污点查不清’的帽子,你到死都得背着这个污点,儿女们也都得跟着你受牵连。干脆,你就承认你是国民党党员,我把你档案改为你是‘普通国民党党员,但没有活动,历史问题已查清’,你说好不好?”父亲哭了一宿,终于点头了。

父亲是患肺癌去世的,临死前,他含着泪说:“我牵连你们了,可我真的不是国民党党员,我冤死了啊!”

事情过去了很多年,我心中的怨恨也逐渐淡去,有时候我也这样宽慰自己:“不要怨恨家乡父老,那是一个时代的错误。”然而,我还是对故乡没有那份深深的情,每当想起故乡,我的心便蒙上了乌云。

我的作家梦从老师的一句话开始

童年,正是人生的懵懂时期,父母或者别人的一句话都可能影响你的一生,我也如此。

1954年9月1日,我在旅顺铁山乡中心小学读一年级。开学的第一天,全校师生到海边野游,当年的海滩遍地都是大小不一的鹅卵石,同学们都兴高采烈地翻找鹅卵石下的小螃蟹。新班主任老师问:“同学们,这些磨石蛋子(我们那地方把鹅卵石叫磨石蛋子)原来都是带棱带角的石头,你们说石头怎么会变成了磨石蛋子呢?”大家争先恐后地回答,有的说用锤子砸的,有的说用铁锉磨的,有的说用砂纸蹭的,我在一旁不言不语。老师指着我:“那个同学,你说!”我胆怯地说了句:“让海水冲的吧?”同学们哄堂大笑:“水还能把石头磨平了?胡诌!”我脸红脖子粗:“就是海水冲的!”老师一下子把我抱起来,高兴地说:“你答得很对,是海水冲了石头,石头互相摩擦,日久天长,石头就成了磨石蛋子!你非常聪明,将来你要当大作家、大科学家。小班长就你当了!”于是,我当上了小班长。从此,“将来当大作家”就成了我的梦。

当上小班长,我可把这个“小官”当成大事了!从我们村到铁山小学有五里地,每天上下学,我都把我们村的十三名同学集合起来,吹着哨子“一二一!”排队走。

一天放学,我正带着十三名学生列队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辆苏军大卡车停了下来。车上跳下来一个苏联军官(那时候旅顺还有苏联的驻军),他从大卡车上拿了一个白列巴(白面包)、一个黑列巴(黑面包)给了我,每个列巴都像小枕头一样大。苏联军官拍拍我的脑袋,连声说:“哈拉少!哈拉少!”原来是因为我带领同学们整齐列队回家,苏联军官看了一高兴而给我的奖励。与此同时,苏联军官又分别给每个女同学一个白列巴,给每个男同学一个黑列巴。哈!我们十四个人夹着枕头大的列巴排队往家走,劲头更足了!

消息迅速传开,第二天早上,我家门口就聚集了全村从一年级到六年级的同学,从此我吹着哨子,带领全村五六十个学生天天列队上下学。然而我们望穿双眼,再也没碰到苏联军官运面包的卡车停下来。不久,这支队伍又恢复到了十四个人。

作文课,老师出了个题目:我最高兴的一件事。我写了《大列巴的故事》,这应该算是我的第一个作品,老师让我在全班同学面前范读,我沾沾自喜。不料读完后,老师在肯定我写得好的同时,又批评我,说选的这个故事中心思想不积极,不应该把分大列巴当成高兴的事,只给了我三分。我不服气,当场哭了。我不理解,既然让我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读作文,还夸我写得好,为什么才给我三分?写大列巴的故事怎么就中心思想不积极了?当天我也没组织同学排队回家。

那时的老师真敬业,晚上,班主任老师就来我家家访。我躲在门后不见老师,还冤屈地哭了。母亲跟老师连连赔不是,说:“老师你别生气,我四儿是个‘犟种’,等我收拾他!”班主任老师在妈妈面前把我好一顿夸,然后说作文代表一个人的思想,中心思想不正确,将来会犯大错误的,妈妈吓了一跳。从此,“中心思想”这四个字牢牢地扎根在我幼小的脑海中,甚至影响到我今天的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