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国王的人马(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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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回家

两个小女孩拿着筛子站在牧场上,他们的哥哥艾西尔·费德力克半睡不睡地坐在旁边一块长满青苔的巨石上。他今年刚刚20岁。他的未婚妻游丽嘉到这里来小住几天,现在也在拿着镰刀帮忙砍松枝。两个小女孩都在捡拾树枝。雪花从白杨树和赤杨树之间缓缓落下,美不胜收。

“哈,这么美好的天气,连外祖父都跑出来了。”游丽嘉指着下面的大房子说。

两个小姑娘开心地唱起歌儿来,把筛子放在两个人中间,蹦蹦跳跳向大房子跑去,一边摇晃着筛子:

“春天鸟儿歌声悠扬,

来吧,来吧,牧羊女,

今晚我们要到山谷玩耍跳舞。”

篱笆的那边是邻居爱拉斯家的地界。一个男仆正在从森林里拖出最后一块木料。他的鞋子湿透了,身边的两头牛身上挂着辟邪的树枝。爱拉斯也一道唱起来:

“春天鸟儿歌声婉转,

来吧,来吧,我的羊儿,

今晚花儿们就会尽情开放。”

他唱完一个小节,走过来穿过篱笆,对艾西尔·费德力克说:“炸药在发射后会变得非常难闻,煤灰由烟囱里落下来,证明云会继续融化。”

大房子的门被草丛和积雪掩盖住了,但是到了夏天,羊群就会过来吃房子旁边的青草。爷爷的凳子就放在那里,他穿着带白色扣子的大礼服。游丽嘉带着两个小女孩向他问好。小女孩的奶灰色裙子是用自家樾橘汁染的,每次她们行屈膝礼的时候,门口的台阶上就会留下一圈淡淡的紫色印记。

“小姑娘,快点长大,变成艾西尔·费德力克的好帮手。”祖父用手拍着游丽嘉的脸颊,高兴地说。

“我要是有这样的能力就好了!爷爷,这房子这么大,我打理不过来。”

“唉!是啊。可是我们的艾西尔早就失去了父母,除了姑妈和我,他就再也没有别的亲人了呢!我们一直在尽力照顾他——接下来,我的好姑娘,就看你的了。最大的问题是他的身体并不好。唉,我可怜的孩子。哦,感谢上帝赐予我们美丽的春天和宁静祥和的生活。”

祖父夸赞了游丽嘉砍下来的松枝潮湿好用,做扫把一定很好。

在他身后的厨房里,两个姑妈正忙着给生病的小母牛准备饲料。她们都穿着朴素的黑色衣服,银白色的头发梳在脑后。

“艾西尔呢?他怎么不和你一起来?”她们问游丽嘉,“晚饭的时候,要吃蜂蜜布丁还有大葱猪排。”

“知道了!知道了!告诉工地上的人,可以停工了!”祖父大声说。

游丽嘉急忙跑进女仆的房间。这里是女仆们分拣亚麻的工作场所。她沉默不言时,她那张尚未成熟的脸上就显示出焦虑和倾听的神情。

“游丽嘉,你过来,这是怎么回事?游丽嘉!”祖父在叫她。

她把刚拿来的钥匙又挂回去,然后跑出去了。

“你看,那个骑马的人是不是往这边过来了?我已经接连三个月没有收到信了,不过只要收到一封信,我都得吓一跳!你看!他是不是把手伸进袋子里面去了?”祖父紧张起来。

骑马的人在台阶前站立了一会,递给老爷子一封密封得很好的信。

姑妈们就在祖父的两旁,她们帮他找出眼镜。但是他的手一直在颤抖,竟然到了不能撕开信封的程度。他们都想看信。游丽嘉靠着祖父的手臂,指着字母,大声地把信的内容拼读了出来。

最后,她不由地握紧了双手,眼泪从眼睛中流了出来。

“艾西尔·费德力克,我心爱的艾西尔·费德力克!”她大声哭喊着,跑过铺沙的庭院,跑到牧场上,“我的天啊!”

“你到底怎么了,这样大喊大叫?”艾西尔答应着,把嘴巴里嚼着的枯草根吐出来。他长着一张红扑扑的娃娃脸,拥有好听的无忧无虑的声音。

她冲上去,抓住了他的手。

“艾西尔·费德力克!我亲爱的,你知不知道,军团要重组了!因为丹麦入侵荷尔斯泰因了!”

他跟着她往回走。一路上,她一直在抓紧他的手。

“我的孩子啊,我竟然得送你上战场,战争已经爆发了!”老祖父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艾西尔·费德力克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下。

“我不去。”他回答。

祖父和姑妈都在他身边不停地走来走去。

“可是你已被征召了,我的孩子。现在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雇佣别人代替你。”

“这样最好了。”艾西尔·费德力克对此似乎漠不关心。

他进屋了。游丽嘉走上楼梯,用围裙捂住眼睛,躺在床上一言不发。

这天晚上,在吃过了甜点以后,他们按照老习惯坐在桌子前。祖父依旧在编织渔网,但是手抖得太厉害了。

“斯德哥尔摩的那些人一定疯了!化装舞会、喜剧、魔术……这些对于我们的新国王来说都是日常娱乐。我听别人说过,他把皇冠上的珠宝都花掉了。现在我们的国王又有新点子了!”

艾西尔·费德力克还是那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把蜡烛挪了一下位置,然后懒洋洋地用手托着下巴。姑妈们和游丽嘉红着眼睛清理桌子;祖父点了点头,咳嗽了几声,然后说道:

“这几年的和平,只培养出了强权和贪婪!国王身边都是佞臣。这些瑞典牛太不像话了。不过,我的孩子,你还是应该到战场上去看看,就像我当年应征时候看到的那样。那时候的军装还都是实实在在的,不打什么折扣。马鞍上有专门安装铜鼓的长布条,上面绣着王冠。士兵们穿的是紧身衣和漂亮的大衣,冲锋号一直响彻阵地。”

祖父拿起渔网线,想要继续编织渔网,但是很快又把渔网线丢开了,站了起来。

“我的孩子,我认为你应该出去看一看。在皎洁的月光照耀之下,我们的马车停在冰面上。士兵们笔直肃立着,在进攻之前高唱军歌。士兵们制服颜色不同:那金格人穿着镶白边的红色制服,克隆堡人穿黄色的和灰色的,卡玛人穿灰蓝色的,黛尔克尔林军团以及西部高特兰人穿黄色和黑色的……光这些军装,就足够壮观了。现在士兵的制服应该简单多了,虽然也用颜色区分不同的兵团,但是过于简单了。”

大家一时间都没有说什么话。过了一会儿,艾西尔·费德力克自言自语道:“唔,如果我的制服和军用物品足够的话,没准儿我在军营里会更快活呢!”

祖父摇摇头否定:“艾西尔·费德力克,你的身体并不好,而且行军横穿整个瑞典到达丹麦,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对啊!我又不是要徒步走过去——虽然这也很可能。这样好了:我和爱拉斯一起坐咱们家的褐色长马车过去。”

“马车当然可以给你用,这没问题,但是支帐篷的桩、梁、钉子……这些现在你都没有啊!”

“爱拉斯可以一路上随时给我补充,这很简单——至于制服么,我想这更不是问题。”

“我们看看,我们现在都有些什么!——游丽嘉,我的好孩子,帮我念一下,国王陛下的敕令是怎么说的?”祖父踉跄着站起来,走向衣柜。

游丽嘉剪了一下油灯的灯芯,好使屋里亮一点,然后她坐在桌上,把手放在脸上,单调沉闷地大声念着:“大衣,蓝色,红边,前面有十二颗铜扣,上面四颗,口袋下面各有三颗,一边分别有一颗,每个袖子上要再有三颗小的。”

“唔,这一条刚好符合要求。裤子的规格呢?”

“裤子,要求是鹿皮制成的,三颗扣子,用软皮包好。”

“裤子不行,已经磨损得太厉害了,很快就会出两个洞。但是爱拉斯在路上总能帮你找到一条可以穿的裤子。帽子和手套呢?”

“手套必须是长手套,黄色,软的牛皮材质,要双层,手指部分要用鹿皮或羊皮。鞋子,一整块上等瑞典光皮制成,有软垫和夹垫,鞋扣是铜的。”

“鞋子和光皮马靴不用准备了,我们还有,并且还很新。马刺你也可以用我的。你会是个很英俊的瑞典军人,我的好孩子。”

“领巾:由一块二英尺[1]半长、九英寸[2]宽的黑色瑞典羊呢制成,每端中间夹有半尺长的皮子;另预备两块白色的。”

“这个爱拉斯可以帮你到欧布罗买到。”

“手枪:两把,枪鞘上绑黑皮和黑的宽布。”

“这个你一定要用我的。另外,我的宽剑也很好:剑鞘是牛皮的,剑把是鹿皮的。这就是瑞典军人应有的样子。我们爱拉斯也要打扮一下。随后我会吩咐下人把背带和其他一切准备好。”

艾西尔·费德力克伸了个懒腰。

“我想我该上楼休息了。”

大家都开始忙碌,整栋楼变得喧闹起来:铸造的叮当声,炉火烧得十分旺盛,蜡烛整夜亮着——只有艾西尔·费德力克的房间例外。

在艾西尔·费德力克离开前的最后一晚,除了艾西尔·费德力克外,大家都没有休息。天大亮的时候,姑妈们把他叫醒并给他喝强硝水,因为他夜里一直在咳嗽。他下楼时,包括所有的仆人们,大家都在大厅集合了。一切如初,他和仆人们一起吃了早饭。大家都没有说话,默默吃着,然后默默看着他。早餐完毕后,祖父手里多了一本《圣经》,然后,游丽嘉声音哽咽地念着,为她心爱的人送行。在她念完以后,祖父拍了拍手,说道:“遵循旧例,虽然你只是我女儿的儿子,但是在这出征的前一刻,我也会为你祝福。我已经这么老了,谁知道我会在什么时候离开人世呢?上帝,我至高无上的主啊,我祈求您引领他,把我的子孙带领到荣耀之地,把我们可爱的瑞典也提升到更加伟大和荣耀的位置上吧。”

艾西尔·费德力克一直在玩盘子。他就那么站在桌角,直到外面马车声隆隆传来。

所有的人都走到房子外面。艾西尔·费德力克穿着祖父的狼皮军大衣,和爱拉斯坐在一起,显得十分兴奋。早春天气,屋檐和树叶上都有露水在不停地滴下来。

“这是奶油桶,这是面包袋。听着,爱拉斯!座位下的箱子里是凝固的牛奶做的蛋糕和烈酒。如果战局凶险,一定要记得:回家的路永远是很短的!”姑妈们絮絮叨叨地叮嘱。

祖父用手拍了拍马车后备箱,以检查是否收拾好了。

“箱子都收拾好了吗?我们再来检查一遍:刷子、抹布和鞋刷——这是折袋和水壶。这就是我们要准备的东西。铅模、子弹剪、炸药勺子。这些都已经在箱子里了。”

游丽嘉默默站在后面,没有人注意到她。

“我亲爱的艾西尔·费德力克,夏天来时,我会在夜晚到麦田里,捆一堆欢乐和一堆忧愁的麦子,看看哪一堆在第二天长得较快——”她轻声说。

“好的,现在全部准备就绪了。”祖父打断她——根本没有听见她在说话,“上帝赐福给你们!”

工人和农民站在路的两边。

当爱拉斯要打马起行的时候,艾西尔·费德力克把手放在了缰绳上。

“这趟旅行说不定会很凶险。”他说。

“是啊,也许会回不来的!”爱拉斯说,“可是我们现在折回去就更不好了,松开缰绳吧。”

艾西尔·费德力克把手缩回大衣长长的袖子里面,两人在亲人们的沉默中离开了。

几个星期过去了,都已经入春了,那克军团才慢悠悠地行到瑞典的无人区。艾西尔坐在大衣上睡着了,爱拉斯睡在他的旁边。艾西尔在发烧,手上戴着祖父为他准备的羊毛手套。早在行军至兰斯克那的时候,他们的马车就已经落在整个军团的后面。马儿正在烤人的阳光下嚼着嫩草,年轻的主人和忠心的仆人相互依靠着进入了梦乡。马儿甩着尾巴,驱赶着牛虻。流水打着漩涡。经过此地的流浪汉们对着睡着的士兵骂骂咧咧的……但是这一切他们都不知道,依旧沉睡着。

一位戴着金黄色假发、衣衫破烂的骑士策马飞奔而来,在他们马车旁边下了马。

爱拉斯悄悄地拉拉他年轻的家主,并拉动马缰绳,但他的主人似乎更喜欢继续睡觉,闭着眼睛嘟囔道:“喂,你推我干吗?你继续驾车不就得了?我要在赶上部队前好好睡一觉,免得以后睡不成啦!”

爱拉斯就像没听见一样,继续从旁边悄悄拉艾西尔。

“醒醒,醒醒啊。”他低声叫唤着。

艾西尔·费德力克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他一下子涨红了脸,站起来,向来人行礼。

因为他认出来,这就是他在画片和相册上看到的十八岁的新国王本人啊!但是,国王在这期间到底经过了什么样的转变啊,难道这位几个月前还在吹牛皮和打碎玻璃的国王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成长了这么多?他中等身材,脸庞很小,但是眉毛高贵而挺拔,深邃的蓝眼睛散发出迷人的光芒。

“这位先生,请你把大衣脱掉好吗?我要检查一下你的制服!”国王又故意说,“看啊,大地现在都绿意盎然了!”

艾西尔·费德力克边喘着粗气边脱下他祖父的长大衣。国王看看大衣的扣子,还伸手摸了摸,并数了数大衣扣子的数目。

“很好,我的军士,现在我们都是全新的人。”国王陛下的态度十分诚恳。不过鉴于他的年龄原因,这话稍微显得有些早熟。

艾西尔·费德力克不知所措,头晕目眩,直愣愣地看着马车的轮子。

稍后,国王放缓了语速继续说道:“在未来的几天,我们极有可能和敌人正面遭遇。有经验的老兵说:‘在战场上,最要人命的是口渴。如果你们看到我在战争中开始口渴了,请到我身边来,把水壶递给我。’”

说完这些话,国王策马离去。艾西尔·费德力克坐了下来。从出生到现在,他的情感几乎没有经历过任何波动,不过现在,他为国王的话兴奋不已。

军团扎营在兰斯克那城。黄昏时分,他们的马车也进入了这座城市。艾西尔·费德力克到处望了望,希望能找到比较中意的酒馆——餐桌上铺着餐布的那种。可现实令他失望,周围只有一群默不作声的人。握手过后,大家一起朝着夏天云层密布的天空下波涛起伏的大海,和军旗飘摇、桅杆林立的瑞典海军舰队行注目礼。

第二天,爱拉斯将马和马车赶到了谷仓里头。所有船只都被皇家舰队的人征用了。只有在皇家舰队离开之后,他才能搭乘渔船跟上去,跟到芝兰去。在送别舰队离开的时候,他站在海边,海水近乎浸到了他的脚上。他就站在那儿,静静地盯着还往下滴着污水的船锚。缆绳将船锚吊上去,嘎吱嘎吱的。舰船的玻璃窗子,在太阳的照射下反射着光。舰船的桅杆都相隔不远,层出不穷的大浪头不时向舰船扑来,动荡的舰船如跳舞一般。而那些硕大的漩涡里,舰船的倒影明灭闪现。舰船像是戴上了象征着荣誉的桂冠,或者是海神的三叉戟,方向直指不具姓名的尚未开发的土地。这一切只是为了冒险和荣誉。繁复的云层,在海浪上停留很长时间后,慢慢降低到了海中,消失不见。天气就像北欧神话中提到的——蔚蓝如洗。

在这样的环境里,国王仿佛已经忘却了自己,稚龄的冲动开始觉醒。于是,在船尾的顶窗这儿,他开始拍起了手掌。四周有应和的拍手声,那是包围着他的武士们发出来的——从他的父亲时代就出征过的灰白头发的武士。就算是德高望重的拍柏首相,也灵巧地在椅子上蹦跳着,一如孩童。这样一个朝气蓬勃的队伍,衰老和贪婪都不复存在。

乐声和鼓声像是被什么神秘的号令召唤一般,突然间同时响起。传声的喇叭里传来安卡史坦那将军的号令,十九艘战舰和百艘左右的小船上都响起了歌声。

在那些舰船当中和舰船上的军士里面,爱拉斯还是发现了艾西尔·费德力克。他现在正坐在原本属于外祖父的大衣上,随后站了起来,拔出战刀,高擎起来。水面上的舰船慢慢消失了,爱拉斯不禁用手揉了揉眼睛,摇着头。

爱拉斯转身回到了谷仓里头,自言自语道:“他若是能在我追上之前,晓得照顾好自己那虚弱的身体就好了。”

几天之后,爱拉斯牵拉着一辆马车又走在史马兰路上了。有一些在几天之前曾经看到过他的农妇们,这会儿正开着半边门,好奇地询问一些消息,比如瑞典的军舰是否已在芝兰那登陆、国王是否行跪礼以感谢上帝赐予的胜利,以及他在祷告的时候有没有觉得尴尬,因为他当时表现得有些结结巴巴,等等。

他没有回答,只是不停地点头。

他就这样跟随着马车不急不慢地走着,一天天,一步步,一直朝着北边。一块看不出年龄的破旧的帆布覆在马车顶上。

终于,在一天傍晚,他来到了一所大房子的篱笆墙外。马的嘶叫声,以及灰褐色的车轱辘发出的声音,立刻被房子里的人听到。所有人都跑到了窗户边,带着不加掩饰的惊讶神色。外祖父顺着台阶跑了出来,而游丽嘉则站在院子的中央。

爱拉斯还是不急不慢地拉着缰绳向前,一直走到台阶那儿,马自动停下。

之后,爱拉斯仔细地拿下马车顶上的帆布,露出下面一具已然钉好的狭长棺木。放在棺盖上的榉树叶做的花圈,已经有点发黄了。

“我把他带回来了,”爱拉斯说,“他的胸口中枪了,当时他正跑到前边去给国王陛下送水壶。”

注释:

[1]1英尺=0.3048米。

[2]1英寸=2.54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