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江湖:回忆录四部曲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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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十年灯(5)

那时“中国广播公司”有全国知名的工程师冯简,据说机器故障播音中断的时候,他能坐在家中用电话指挥修复,无须亲临检查。南京时代有名的男播音员梁栖,方面大耳,音质沉厚,播送政论文稿以声服人,走出发音室的时候满身大汗。重庆时代的女播音员刘若熙,美人迟暮,改调编辑,当年号称“重庆之莺”,与日本的“东京玫瑰”争鸣。想那一九二八年,全国没多少人见过收音机,中央广播事业管理处(“中广”公司的前身)训练了一批收音员,他们带着收音机前往各省,每天收听新闻节目和中央要人的演讲,记录缮印,送到当地报馆发表,同时也制作壁报供大众阅览,当年的收音员,还有几位在“中广”公司担任行政工作。这些都是国民党光辉岁月中遗留的人物,后进置身其间,很能感受到历史的厚度。

资料室从南京带来一批图书,话剧剧本占很大的比例,曹禺、洪琛、郭沫若、陈白尘、李健吾、丁西林都有,出版日期都在抗战胜利以前。这些人是左翼作家,这些书是禁书,“中广”把它们运到台湾,也算是一批文物。那些著名的剧本,像曹禺的《日出》、《雷雨》等等,有人用铅笔勾点批注,哪个角色由哪个人演,哪个地方加入分场的音乐,分明是电台导播的作业,敢情中央广播事业管理处所辖的“中央广播电台”在节目中使用了这些剧本!我仿佛看见一群播音员挤在麦克风前伸长了脖子,共同使用一本书播出节目,那时节目制作如此因陋就简!今天严厉禁止的,正是昨天向各国播送的,“中央”的文化政策如此捉襟见肘!算得上是一个重大发现。

那时“中广”公司总经理董显光,国际宣传的教父,英美新闻界外交界的老朋友,为“中广”争取许多美援。他惯用英文批签呈,无为而治,一律OK,我从他的批示中第一次看到这个符号。有一次节目部签办一件事,送工程部会签,工程部提出相反的意见,董总批示OK。节目部只好和工程部联名再签,问总经理究竟OK了谁的意见,批示下来仍是OK。他娴熟国际社交礼仪,每天服装整齐,见了女同事就鞠躬,对我而言,新奇!

那时“中广”公司董事长是张道藩,党国要人,领导国民政府的文艺运动。他的作风不同,那时宣传政策由中央宣传部掌握,他轻易不说什么,倒是对行政事务的细节很注意监督。记得当年到新公园游览的人,往往沿着那条水泥小径误入电台,总务部特地在电台入口处左右竖立两根方形的柱子,示意这是电台的大门,又在右边柱子上制作“中国广播公司”大字招牌。张道公看见建造费用的账单,认为贵得离了谱,把负责人叫来“骂”了一顿。他私人写信从来不用公家的邮票,办私事也不坐公家的座车,对我而言也是新奇。

那时台湾电台的待遇很低,我调到编撰科以后,资料室添补新手,有一位小姐应征,她听见月薪只有两百二十元,变色而去,临别留言:“苏俄用农奴工奴,你们这里用文奴!”王大空任广播记者,工作表现优异,言谈诙谐有趣,有时却也愤然自语:“中广!你有本事就饿死我!”只有我很满足,薪水加上稿费,我可以把弟弟妹妹零用金增加到每月五十元,一面计划如何迎养寄居台中的父亲。

那时兰陵王氏子弟多人从上海随上校爷爷撤退来台,分散在联勤各单位当兵,放假的日子,他们想到台北市逛逛大街,没钱买车票,没钱吃午饭,希望我接待。我到上海的那个把月,他们没人请我喝过一杯开水,我追慕上校爷爷县长爷爷的风范,不计前嫌,他们来找我,我奉上新台币二十元,天热可以吃红豆冰,口渴可以喝黑松汽水,饿了可以吃山东大馒头。那几年,我怎么也存不下一块钱。

台湾电台的外观优雅,看资料,这栋建筑由日本人栗山俊一设计,采用日本三十年代流行的“帝国冠帽式建筑”,想当初是一栋漂亮的建筑。它位于公园一角,那占地七百一十五亩的绿地热带树林、露天音乐台、拱桥池塘(后来又有满园杜鹃花),仿佛是它的庭院。我们在楼上写稿,那时办公室尚未禁烟,同事作家骆仁逸常常把手臂伸到窗外“弹”掉烟灰,他说“我拿整座公园当烟灰缸”。日本把电台、法院、银行、外交宾馆都设在总督府周围,据说是表示对广播十分重视,电台虽在闹市中心,有了公园,也就闹中取静,躲掉多少尘嚣。“陈素卿殉情案”的男主角本是这家广播电台的编辑,殉情案发生后,女主角在感人至深的“遗书”中说,她常坐在公园喷水池边长椅上偷看男主角上班,我们读了遗书,也曾结伴来到新公园,坐在陈素卿坐过的地方瞻望这座小楼,那时我曾设想,谁能在这座小楼里办公真是一种幸福。我怎能知道它内部的诡谲骚动与外观的宁静幽雅恰成反比。

我听到老前辈讲古,抗战胜利,台湾光复,“中广”公司接收了这座电台,可是没办好产权转移。有人提醒经办人:现在实行宪政,有一天国民党不再执政,若是产权有问题,你就不能再使用这座房子了!那人听了大笑,他说怎么会有那一天!他万万没想到,后来本土意识高涨,还没等到政党轮替,房产就还给市政府了。

我由资料员调成编撰,座位靠近玻璃窗,凭窗下望,可以看见一条水泥小径由“总统府”前的大道分支,通往公园的出入口,看见少男少女一对对恋人手牵手走过,看见新婚夫妇抱着小孩相互扶持走过,看见中年夫妻彼此保持三英尺的距离、孩子跟在后面走过。日复一日,听见仪仗队在“总统府”前奏乐降旗,年复一年,双十“国庆”,听见蒋公在“总统府”前、公园旁边的广场阅兵。“双十节”本来放假,“中广”伺候“总统”的阅兵实况和“国庆”文告,节目工程的骨干人员照样上班,而且精神特别紧张。阅兵的时段内,公司大门外站着宪兵,楼上办公室站着穿中山装的内卫,玻璃窗关紧,我们都不可走近窗口。公司楼顶平台上由防空部队据守,架好高射机关枪。新奇之中隐隐有一丝恐惧。

这是一片新天新地,我可以脱去一层皮,换上一张脸,小心谨慎做个新人。

一九五一年我调任“编撰”以后,“中国广播公司”尽力做政治宣传,当时的说法是“巩固领导中心”,“唤起同舟一命的危机感”,抗拒共产主义的扩张。节目内容时时宣扬蒋公的伟大英明,国民党的历史光荣,时时抨击共产党革命谋略之诡异,统治手法之狠辣。一九五三年,“中广”秉承“中央党部”旨意,负责制作全国电台联播节目,每天晚上八点到八点半播出(星期天延长到九点),“中广”发音,二十一家公营和民营电台同时转播,加紧“意志集中,力量集中”。

政治宣传节目的收听率很低,制作节目的人没有社会声望,节目的内容敏感,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一言丧身,一字倾家,制作节目的风险很高,工作当前,人人缩手。他们欺我年轻新进,把这样重要的使命交给我这个资历最浅、待遇最低的人,我那时还有大头兵思想,任务分派下来,冒险犯难要去完成,听天由命也要去完成。我背后没有大官,左右没有帮派,袋中没有文凭,脑子里没有天才,每天以“傻小子”的姿态横冲直撞,跻入节目部的“三张王牌”,与王玫、王大空并列。

这个工作我做了许多年,积累了许多“没有用的经验”,但是经验可以转化,我的写作倒也因此有些长进。那时党方官方认为宣传就是“自外打进”,就是重复灌输,每一个政治主题都有陈腔滥调,可以反复使用,我曾告诉朋友:“只要学会五百句话就可以吃宣传饭。”那时每逢节日庆典,县市首长都要发表“告全县同胞书”,都在庆祝大会上演讲,秘书从档案里找出旧稿,稍加斟酌,县长拿去照念一遍。那时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未久,他们脑子里还存着戈培尔的一句话:“谎言千遍成真理”,他们没提防“真理千遍成空言”。

我那时年轻,不甘墨守成规,竟以在“小说组”修习所得,认为节目的宗旨不能变、技术可以变,主体不能变、角度可以变,内容不能变、修辞可以变。我拿政治节目做我的练习簿,小心实验。蒋公“河山并寿日月同光”不能改变,“万寿无疆”不敢更换,每年此日我看会场和大街,看这四个字的大标语,它们的字体和颜色也年年照旧,远洋轮船沿着人家走过的航道行驶最安全。除此以外,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改,一句话一句话地改,逢到植树节、青年节、体育节,我更可以放手放胆。我本来食古不化,小说组的同学给我起了个绰号叫“鼎公”,几年下来,我的作文渐渐化难为易,化古为今,化单调为多样,化严肃为平易。

大约是主办政治宣传的缘故,我常常看到“限阅”的文件。限阅是机密和公开之间的一个分类,这些文件可以给许多人看,但是并非所有的人都可以看,那年代新书难寻,报道评论千篇一律,这些文件别有洞天,对我的进境也有帮助。一九五二年十月我读到一篇“奇文”,蒋公主张用“爱”反共,他的训词里面有这样的警句:“爱是永远不会为恨所掩盖的,而且也只有爱,终于可以使恨得以消灭。”他说:“我们今日要召回我们民族的灵魂,提振我们爱的精神,以伦理为出发点,启发一般国民的父子之亲,兄弟之爱,推而至于邻里乡土之情,民族国家之爱,以提高国民对国对家对人对己的责任。”面对中国大陆,他宣示“我们要用爱去使他们觉醒,用爱去使他们坚定,用爱去使他们团结,让爱去交流,让爱去凝固,让爱结成整个民族的一体”。

我大吃一惊。一九五二年,正是蒋公“寒夜饮冰水、点滴在心头”的时候,正是他的心腹股肱高喊“对敌人仁慈就是对同志残忍”的时候,正是“仇匪恨匪”渐成军中教育主轴的时候,蒋公他老人家居然还有这个境界,这表示蒋公心中确有基督信仰(当然他并非“只有”基督信仰)。恰巧“广播杂志”催我写稿,我马上写了一篇《爱的宣传》表示响应,并加诠释。我说反共“要把人民受宰制的痛苦和大多数干部受裹胁驱策的痛苦联在一起,想办法一齐解除,这就是爱,这就是悲天悯人”。我二十几岁能有这般见解,分明也出自基督教的熏陶。总编辑匡文炳看了我的文稿,沉吟有顷,他把训词原件要去查验了,然后发排。十一月六日杂志出版,我打开一看,我的“回声”居然放在第一页社论的位置。

我觉得蒋公这篇训词非常重要,今天国民党力倡台湾和大陆和解共生,当年“爱”的训词更在意识形态上提供了基础。可是这篇训词当时无人转载,无人响应,后来无人引用,各种版本的蒋公言论集都没有收入,“爱的训词”究竟何时何地对何等人所发?我问过研究蒋公思想言行的专家,他也说不出话来。这篇训词竟然成了我的奇遇。

还有一些“无用的经验”终归无用,而今成了茶余酒后的笑谈,也算是“无用之用”了。

五十年代(还可以加上六十、七十年代),台湾的重大庆典都在十月:十月十日,“国庆”。十月二十五日,台湾光复节。十月三十一日,蒋公诞辰。每一个日子都要高质量宣传,节前有酝酿,节后有余波,整个十月都在锣鼓喧天的气氛中。可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庆偏偏定在十月一日,这一定是毛主席的杰作,他真是斗争天才。十月一日这天(甚至前一天),台湾媒体不能有任何喜乐庆贺的表示,广播节目不可祝寿庆生,不可开张剪彩,不可花落花开,不可否极泰来,快乐幸福的歌曲一律抽除,连气象报告播出“长江下游天气晴朗、台湾海峡乌云密布”,治安机关也要查究。这等于迎门一掌,黑巾蒙头,台湾十月庆典的光环都缩小了,光度也减弱了,节目气氛在技术上仍然可以做到兴奋热烈,工作人员在心理上总有戒慎恐惧强颜欢笑的感觉,这种感觉又必然影响节目中的真诚。

局促于大陆十一庆典的阴影之下,台湾媒体十月的禁忌特别多,衰老、死亡、病危、破产、高楼倒坍、孤岛漂流、王朝覆灭、大家庭的专制腐化等等题材一律不可刊出或播出。尤其是蒋公诞辰这天,副刊的连载小说必须重新审视,删去一切可供穿凿附会的意象、形容词或局部情节,如果事关小说的结构和未来发展无法删除,那就“续稿未到暂停一天”。副刊插图不许出现弧形和直线交叉,据说因为它好像是共产党的镰刀斧头,插图也不许有圆脸光头的人像,据说因为可能是毛泽东的造型。

每年“双十节”,蒋公发表“国庆”文告,“中广”公司照例要现场录音并向全台全球播出。有一年录音效果不佳,两个小段落听不清楚,上下大为紧张。检讨原因,五十年代初期,麦克风的性能没有现在这样好,录音人员限于安全规定,必须和“总统”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能随时调整麦克风的角度。为了避免以后再发生同样的状况,“中广”特地引进一种新型麦克风,你可以称它为伏地式麦克风,一根长长的管子,下面装了脚架,麦克风可以穿越障碍,伸到离“总统”最近的地方,录音人员虽然站在较远的地方,仍然可以操控。工程部到现场装设摆放这些器材,当然经过安全人员的检查和许可,但是蒋公望见了,他很不高兴,责问“这是什么东西”!他大概觉得这玩意儿太像一挺轻机枪吧,于是侍卫立即走过来拆除没收,事后再由总经理魏景蒙出面派人领回来。

一九六〇年,蒋公做满两任,他事先公开表示不再竞选连任。那时陈诚是“副总统”,国民党副总裁,还兼任“行政院长”,似乎是当然的接班人,胡适之、梅贻琦、蒋梦麟、王世杰纷纷站在陈诚一边,胡适还公开说:“陈先生可以做‘总统’”,陈诚也没有任何谦虚的表示。谁知蒋氏仍然做了第三任“总统”,他也仍然提名陈诚做“副总统”。选举揭晓的那天,“总统”照例发表演说由“中广”转播,“副总统”照例对“中广”记者发表简短谈话。播出之前,有关工作人员照例试听录音,陈诚第一句话竟是“今天本人当选‘中华民国第三届总统’”,中间少说了一个“副”字。从心理学角度看,陈诚的口误非常有趣,可是那天我们工作人员傻了眼,这怎么办!你必须播出“副总统”的谈话,可是绝对不能要求他再录一次。还是“中广”的名记者洪缙曾和资深工程师黄式贤本事大,两人闭门工作了两个小时,反复试验,好歹把错误掩饰过去。

有一年,某某电台报道“国民大会”开会的消息,有一句话是“美轮美奂的大会堂中间悬挂着‘总统’的肖像”,句子太长,播音时断句换气,说成了“悬挂着‘总统’”,引起惊扰。那时我代理编撰科长,一向注意长句之害,这一次更叮嘱撰稿同仁:“总统”之前切忌有任何动词。可是报馆的同业未能吸取教训,新闻稿说“全体同胞跟着‘总统’走”,那时还是活字平版印刷,同一部首的字容易拣错,加上校对疏忽,结果印成“踢着‘总统’走”……

我在二〇〇七年写这篇文章,想到“经验总是没有用的”,因为走出去的脚步不会退回来,以前种种以后不再发生。谢天谢地,大江东去,经验如果还有用处,那就是“古今多少事、尽付笑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