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为什么做好人就一定会贫穷
积善云有报,夷叔在西山。
善恶苟不应,何事空立言?
九十行带索,饥寒况当年。
不赖固穷节,百世当谁传?
——陶渊明《饮酒》(其二)
大家都说积善一定有好的回报,
但伯夷、叔齐这样的好人却饿死在了西山。
如果善不一定有善报,恶不一定有恶报,
那么,何必说那些善有善报的空话?
荣启期九十岁还用绳索当衣带,
贫穷的状况比他年轻时候还要严重。
如果没有安于贫穷的气节,
现在还会有人传颂他的名字吗?
01
在讨论陶渊明这首诗之前,我先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经常被人引用,用来阐述“善良会得到好报”这个大道理。故事发生在苏格兰,说是有一天,农夫弗莱明在地里劳动的时候,听到一阵呼救声,跑去一看,是一个男孩陷在了沼泽里。弗莱明跳进烂泥,救起了孩子。第二天,男孩的父亲上门表示要好好感谢。弗莱明却说他救人只是本性而已,不需感谢。结果是男孩的父亲坚持要给予弗莱明的儿子和男孩一样的教育。后来,弗莱明的儿子亚历山大·弗莱明读完医科大学,几年后发现了青霉素。
弗莱明父亲救起的那个男孩,是英国首相温斯顿·丘吉尔。据说,丘吉尔后来得了严重的肺炎,是亚历山大·弗莱明救了他的命。这个故事流传甚广,是人们爱听的那种故事。
但事实上,这完全是一个编造的故事,不,不是故事,是编造的美好传奇。亚历山大·弗莱明能够攻读伦敦大学圣玛丽亚医院,并非他父亲救了温斯顿·丘吉尔,而是他很意外地得到了一个终身未娶的舅舅的一笔遗产。
但是,人们还是很喜欢读这类编造的美好传奇。
02
真实生活里,几乎不会有完美无瑕的传奇,只有千疮百孔的故事。最近,我有一个朋友,郁郁不乐。为什么呢?因为好心却付出了巨大代价。他一年前开着奔驰经过检察院大门口,门口有很多上访者,他开得很慢,但还是碰了一下一个睡在地上的男子。他赶紧下车,那个男子说好像并不觉得痛,意思是给个几百元就可以了。
朋友好心说,反正我买了保险,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吧,检查了没事也可安心。于是,叫来警察立案,报告了保险公司,把那个男子拉到医院。医院检查后,医生说没有大碍。但既然有保险,不如用最好的治疗。最好的治疗就是住医,打钢钉。医疗费一下子估计要两万多。朋友明白这是医院想赚钱,有点不悦,但想到还在保险的范围里,也就没有理论。
于是,那个男子住了院。然后,麻烦就来了。他的很多亲戚老乡来看他。然后,他就开始变了,不断地要求朋友给钱,开口就是十万。不断地打电话,还去朋友的户口所在地拉横幅、示威,还去派出所上访,说是朋友蓄意谋害之类。
那个男子很老实,朋友问他为什么这样,他回答他们家里很穷,有人教他这是有可能赚一笔大钱的最好办法,因为你们有钱人都怕惹麻烦,怕闹,反正他穷得什么都没有,为什么不闹一下?也许能发一笔财。
朋友不胜其扰,只好交给律师处理。本来很小的一件事,只因自己好心、医院贪心,引起那个男子的贪念,酿成了一桩纠缠不清的官司。
03
善恶报应,在佛教和基督教里,都非常确切。但是,对于许多人来说,还是有疑问。以前我有一个朋友,知道我写了不少研读佛经的书,就问我一个问题,为什么她母亲一生虔诚信奉佛教,从不做坏事,但是,生活仍然那么坎坷、那么不幸?这个问题在很多西方人那里也经常浮现,如果上帝是全知全能的,那么,他知不知道世间那么多好人在遭遇不幸,而那么多坏人在飞黄腾达?
有一个中国皇帝也有过类似的疑问。这个皇帝叫萧衍。陶渊明于公元427年(宋文帝元嘉四年丁卯)去世,五十二年后的公元479年,宋就亡了,萧道成建立了齐朝。二十三年后,公元502年,萧衍建立了梁朝。
萧衍就是梁武帝,一个很虔诚的佛教徒,把佛教定为国教,盖了近三千座寺庙,四次舍身出家,严格遵守佛教的戒律:吃素、不近女色、生活简朴,但生活好像还是不太幸福。
所以,当达摩来到中国的时候,他邀请达摩到了南京的皇宫,一见面他就问达摩:“我做皇帝以来,造了几千座寺庙,抄写了无数遍佛经,供养了无数僧尼,有什么功德呢?”
梁武帝这样问的时候,潜意识里一定认为自己做了那么多好事,做了那么多功课,佛菩萨一定会保佑他吧。但为什么他的生活还是不太幸福?他对自己的弟弟、对自己的女儿那么好,他们却还是背叛了他,不只是背叛,而是真刀真枪要杀死他。这是为什么呢?这是梁武帝特别想知道的,所以,见到达摩,他就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没想到,达摩回答:“没有什么功德。”武帝非常失望,不甘心地追问:“为什么呢?”达摩答:“你这样刻意做好事求回报,当然也会有回报,只是这种回报还在六道轮回之中,仍是虚幻的东西,并不是真正的解脱,也不是真正的功德。”武帝又问:“如何是真实的功德?”达摩答:“净智妙圆,体自空寂。这样的功德,你想在世间寻求是得不到的。”
武帝再问:“何为圣谛第一义?”达摩答:“廓然无圣。”
武帝听得一头雾水:“那在我面前的人是谁呢?”达摩回答:“我不认识。”武帝和达摩话不投机。达摩就离开了南京,一路北上,到了少林寺。
04
达摩的回答里包含了几个意思。第一,学佛的目的,是为了解脱,为了从烦恼里解脱出来,不是为了长寿,不是为了发财,不是为了升官。就算我们学佛的人,人生很顺利,特别顺利,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这个果,还是世间的果。世间的事情,终究还是虚幻的。
第二,一个人的命运如何,很复杂,不是简单的。我信了佛,或者我做了好事,并不意味着我马上就会比别人多赚钱。关于命运,佛教里有“十二因缘”和“五蕴”的说法,可以细细解读。
第三,一个人做善事,不做恶事,可以得到基本的心安。但在根本上,一个觉悟了的人,并没有“善恶”的二元区分,而是超越了善恶的清净。当他做善事的时候,他不觉得自己在做善事,更不会有自己做了善事会有回报之类的执念。
达摩的意思如果简而化之,大概就是这么一句话:“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一个真正的佛教徒,对于因果不会产生任何疑问。一个真正的佛教徒,当然会持戒,当然会“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当然不会去杀生,不会去伤害别的生命,不会去说假话……但是,一个真正的佛教徒,也明白善恶的概念有它的主观性和相对性,所以,无论他做什么,都不会执着于善恶的概念,更不会有求回报的执念。
05
陶渊明不是佛教徒,所以,我们没有必要在此讨论佛教里的因果问题。有些事情,你信不信,它都在那儿。有些事情,不管你信不信,它其实都不存在。有些问题,不管我们信什么,它其实一直是一个问题,只是我们提问的方法和寻找答案的路径,不太一样。
好人为什么没有好报?这个问题在陶渊明这里,不是一个宗教问题,而是一个社会问题。陶渊明的疑惑,不是出于宗教的思考,而是基于社会的思考。他生活的社会,让他感到了这样一个疑问:为什么在这样一个社会体制里,正直的、良善的人没有办法实现自己的价值,而那些阿谀奉承、虚伪无耻、投机钻营的人却如鱼得水?
这个疑问,包含了很多感慨,也包含了一点激愤。“积善云有报,夷叔在西山”这句诗,来自司马迁。司马迁在《史记》里有一篇《伯夷列传》,为两个人物写了传记。这两个人物一个叫伯夷,一个叫叔齐。伯夷是哥哥,叔齐是弟弟。他们是商朝时候孤竹国君的儿子,他们的父亲立了叔齐为继承人。叔齐非常惶恐,觉得长子继承父位,天经地义。而伯夷觉得父命重于一切,既然父亲指定弟弟,那一定要让弟弟上位。结果是两个人都坚决退让,决定远走西方西伯姬昌的属地。
那个时候,西伯刚好去世了。他的儿子周武王把父亲尊为周文王,抬着他的棺材,一路杀向商的首都,要讨伐商纣王。伯夷、叔齐两个人就把周武王教训了一顿,大意是:父亲死了,还未安葬,就大动干戈,这是不孝;身为臣子,却要去杀害君王,这是不仁。
周武王身边的人听到这两个愣头青冒犯武王,就想把他们杀了。这时,姜太公出来说:“这两位是义士啊。”放走了他们。后来,周武王推翻了商朝,天下都归顺了周。但伯夷、叔齐这兄弟俩不认同周武王的行为,决定“不食周粟”,就是不再吃周朝的粮食了。于是,逃到首阳山,靠采摘薇蕨充饥,最后,饿死在首阳山。临死前唱了一首歌:“登上首阳山啊,采薇来充饥。可叹那些人不知道,用暴力取代暴力,是多么错误的做法啊。我所向往的神农(炎帝)、虞(舜帝)和夏王朝不知不觉都灭亡了。我应该回到哪里去呢?可叹死期将近,生命的衰败啊!”(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
司马迁讲完伯夷、叔齐的生平,就发了一个牢骚,或者说提出了一个疑问,意思是伯夷、叔齐这样的人,应该算是好人了吧,他们聚积仁德、修洁品行达到这般地步,最终却活活饿死。这是为什么呢?司马迁又举了颜渊的例子,在孔门七十个弟子中间,孔子仅仅称举颜渊是好学的人,但颜渊一直穷困潦倒,连糟糠都难得饱足,终于过早地夭亡了。
司马迁感叹说:那种认为上天总是报答、恩赐善人的说法,怎么会让人相信呢?陶渊明这首诗,不过是用诗的语言,重新叙述了司马迁的感叹。陶渊明又加了一个例子,就是品德高洁的荣启期,到了九十岁还困于穷苦。所以,关于有德有才就一定会得到重视,一定会实现自己的梦想,很多是空话,并不是人生的真实情况。
06
鲁迅写过一篇小说《采薇》,以嘲弄的口吻写了伯夷、叔齐。确实,以一个现代人的眼光,会觉得伯夷、叔齐的行为矫情、荒谬、迂腐,但是,为什么在古代中国,他们会成为人们千百年歌颂的榜样呢?
对于伯夷、叔齐的赞美怀念之中,到底蕴藏着古代中国人什么样的愿望呢?伯夷、叔齐的故事里,关键的关键是他们互相谦让,不愿意当君主。他们反对周武王,也不完全是忠于商朝,而是不赞同周武王用武力推翻商朝。正是他们的谦让,他们的非暴力,打动了中国人的心。
我们翻看中国历史,千百年来,为了皇位,相互残杀。陶渊明生活的东晋和刘宋,为了皇位,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后来的历代王朝,没有不为皇位残杀的。隋炀帝杀了兄弟当了皇帝,唐太宗杀了兄弟当了皇帝……中国的宫廷历史,中国的官场历史,就是一部杀戮史,一部权斗的谋略史。
因而,当人们传颂伯夷、叔齐的事迹时,人们内心渴望的,大约是权力的和平更替。内心渴望的,是希望生活里没有刀光剑影的威胁。但就像张爱玲所说的,中国人感叹人生的虚无,可就到此为止,不会再往前深究。中国人感叹、厌倦权力更替的血腥,但只是寄希望于出现伯夷、叔齐这样的人,能够谦让。
一代一代的中国人,从皇帝到平民,都在歌颂伯夷、叔齐的美好品德,但一代一代的中国人,还是在权力的残酷争斗里轮回,从皇帝到平民,都活在充满不确定性的社会系统里,缺乏真正的内心安全感。
07
当陶渊明感叹好人没有好报,感叹怀才不遇的时候,他提问的方向并非善恶报应这样一个宗教命题,而是一个社会学命题。但陶渊明,以及陶渊明之后的中国知识分子,却把这个命题情绪化了,成为一种牢骚,却从未有人去认真思考:为什么在这样一个社会体制里,好人难以施展自己的才华和理想?为什么在这样一个社会体制里,坏人总是如鱼得水?
很遗憾,古代的中国人,对于官场的腐败,一直有牢骚,但大多数士大夫,还是离不开官场。一边有牢骚,一边还是依赖体制,谋求种种好处。虚伪成为中国最普遍的社会病。拧巴、分裂,成为一种普遍的心理病。一代一代的古代中国知识分子,感叹着怀才不遇,谴责着社会的不公,但是,只要皇帝或当权者一召唤,马上就奋不顾身应声而去。一旦获得权力,就尽情享受权力带来的好处,从未想过怎么样才能使得这个体制变得更加文明、更加人性。
相比之下,陶渊明显示出了伟大。他比一般人要诚实,比一般人要有勇气,真正能够做到自我放逐,不再依赖体制而活着,他把牢骚转化成了对于自己的道德自律,自我成就了一种不违背良知的生活方式。陶渊明当然有牢骚,但再多的牢骚,他还是坚持要做一个善良而诚实的人,就算贫困,也要坚守下去。伯夷、颜回等人,就成了慰藉自己的力量。那么多古代的贤人为了保持自己的节操,都郁郁不得志,我陶渊明现在的贫苦又算什么呢?这是陶渊明牢骚之后反复吟咏的意思。
08
我在想,如果在中国古代,很多发牢骚的士大夫,包括那些感叹命运无常的皇帝,能够把牢骚和感叹转化成对体制的思考,转化成对更好的体制的实践,那么,在中国的历史上很可能很早就建立起一套制度化的国家管理机制,人们不再惶惶于权力更替的动荡。
再如果,像陶渊明这样有勇气自我放逐的人,从体制里逃出来以后,能够不安于贫穷的话,很可能会为自己开创一片新的天地,也为社会开拓出新的道路。但不知为什么,陶渊明看清了官场的残酷真相后,彻底逃离,却把安于贫穷当作是一种美德,一种必然。然后,安心在南山下种地、受穷。
陶渊明骨子里对于商业的轻视,以及对于贫穷的病态歌颂,阻碍了他去开拓新生活的可能。他的逻辑是,只有官场是正道,但官场又不符合自己的良知,那么,只好离开官场。但离开官场以后,除了做点农活,他从未意识到还可以去做点别的什么。
他只是把穷苦当作一种美德来不断吟咏,获得心理平衡。陶渊明推崇的荣启期,有这样一个信念:“古往今来,读书人多如过江之鲫,而能飞黄腾达者才有几人?贫穷是读书人的常态,而死亡则是所有人的归宿。我既能处于读书人的常态,又可以安心等待人最终的归宿,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确实没有什么可以遗憾的。他老人家还找到了三种快乐:第一种快乐,天生万物,人是最珍贵的,而我已经是人了,多么快乐。第二乐,男尊女卑,我已经是男人了,多么快乐。第三乐,有些人很小的时候就死了,而我已经九十岁了,多么快乐。
贫穷是读书人的常态,以及非常廉价的自欺欺人的“三乐”,这种观念阻碍了陶渊明,也阻碍了中国人,竭尽全力在官场之外、在体制之外追求更好的生活。按照陶渊明的牢骚:好人在体制内没有办法做好人,所以,只好离开体制;但离开体制后,只能做穷人,所以,我就安心做一个快乐的穷人吧。
其实,在孔子的年代,既有子贡那样做生意追求财富的弟子,也有颜回那样安贫乐道的弟子,孔子也从未歌颂过贫穷,他只是说过,穷了要保持气节,富了要谦虚。他也说过,如果是不义的富贵,是浮云。言下之意,如果是符合仁义的富贵,还是应该争取的。秦朝之前,还有范蠡、吕不韦这样的大商人。但到了后来,陶渊明们反复效仿的是颜回、屈原,形成了一个非常奇怪的逻辑:好人就应该穷苦。更奇怪的是,官方和民间都把这类人当作榜样,其间的心理实在值得推敲。
09
这种心理模式到今天还若隐若现。比如,雾霾来了,号召大家心里要有阳光,只要心里有阳光,外界的雾霾就不存在了。陶渊明如果活在现在,从他诗里显现的智商,还不至于愚蠢到号召别人心里有阳光。但以他的清高,他也不会去探究雾霾到底是怎么形成的,到底是谁应该承担责任,到底怎么样才能解决雾霾。很大的可能,他老先生赶紧办了移民,去美国加州的哪个乡村,买一套房子,在那里种种葡萄晒晒太阳写写诗。一走了之。
当然,他也有可能豪兴大发,像前不久一个前媒体人那样高呼:好人赚钱的时代到了。然后就开个淘宝店,卖卖西红柿、土豆,或者卖卖酒。也有可能在云南什么地方折腾一个桃花源客栈之类。当然,以他诗里表现出来的智商,他鼓捣出一个airbnb,我也不会觉得有任何奇怪。我奇怪的是,千百年来,像陶渊明这样高智商的正直的中国人,为什么会陷入一个把贫穷看作美德的魔咒,总是认为贫穷就是好人的宿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