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曼·黑塞作品集(全14册)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随俗浮沉

悉达多去拜见那位商人渴慕斯华美,被人引进一幢富丽的住宅。仆人领着他踏过一些贵重的地毯,将他带进一个华丽的客厅,请他在那里等候此宅的主人。

渴慕斯华美进来了,看来是一位谦和而又有活力的人,头发虽然已经有些斑白,但眼神仍然显得相当精明而又谨慎,并且,他那一张嘴长得也很性感迷人。宾主互相问好,态度十分和善。

“有人对我说,”这位商人开口说道,“你是一位婆罗门,是一位有学问的人,但你要投效一位商人。那么,婆罗门,向人找事做,表示你有所需了?”

“不然,”悉达多答道,“我并无所需,从来不缺什么。我出身苦行沙门,与他们生活了一段很长的时间。”

“你既出身沙门,那怎能说你没有所需呢?大凡沙门,岂非空无长物么?”

“我是空无长物,”悉达多说道,“假如你的意思是指此点的话,我确是空无长物。但我有的是自由意志,因此我不缺什么。”

“不过,你既空无长物,那你如何生活呢?”

“先生,关于此点,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空无长物活了将近三年的时光,从来没有想过我靠什么生活。”

“如此说来,你是依靠他人的财物为生了?”

“显然如此。商人亦靠他人的财物为生。”

“说得好,但商人不会白取,他有货物作为交易。”

“世事似乎如此。各有所取,各有所予。人生就是这样。”

“啊,但你身无长物,以何为予呢?”

“人人奉献所有。军士有气力,商人有货物,教师有知识,农夫有粮食,渔人有鱼虾。”

“说得很好,那么你有什么?你学了什么可以奉献的东西么?”

“我可以思索,可以等待,可以断食。”

“就只这些么?”

“我想就只这些了。”

“那么,这些又有什么用处呢?就以断食为例吧,那有何用呢?”

“先生,用处大哩。一个人如果没有东西可吃,最好的办法,就是断食。举例言之,设使悉达多没有学会断食的话,今天他就得去找某种工作了,如不向你找,也得到别处去找,因为饥饿不饶人,定会逼着他去找。但因悉达多学会如何断食,所以他就可以不慌不忙地等待。他不致烦躁不安。他不缺什么。他可以挥去饥饿,久久相安无事,且能以一笑置之。因此,先生,断食大有用处哩。”

“沙门,算你有道理。且待一会儿。”

渴慕斯华美走出客厅,取来一个纸卷,递给他的客人问道:“你可以读这上面的东西吧?”

悉达多看了看那纸卷,见上面写的是一份买卖契约,于是开始读诵它的内容。

“好极了,”渴慕斯华美说道,“那么,可否为我在这张纸上写些什么吧?”

说罢,他便递给他一张纸和一支笔,而悉达多接过纸笔,便写了两句名言,双手奉还。

渴慕斯华美捧读道:“会写固好,会想更好,聪明固佳,能忍更佳。”


“你写得非常之好,”商人称赞道,“我们将有很多的事情要谈,但今天我先请你做我的嘉宾,且住在舍下。”

悉达多道谢接受了。现在,他就住在这位商人家里了。仆人为他取来了衣服和鞋子,并每天为他预备一次沐浴。每天侍候两餐可口的美食,但他一天只吃一顿,既不吃肉,亦不喝酒。渴慕斯华美对他说些生意方面的业务,并带他看了商品和货栈,以及相关的账目。悉达多学了不少新的东西:他多用耳朵而少用嘴巴。他谨记渴慕乐的叮咛,对于这位商人绝不趋炎附势,只将他当做一位地位平等的同辈看待,有时甚至还有点盛气凌人。渴慕斯华美谨慎经营,往往因为有些情急而痛苦,但悉达多完全不当回事,视做生意如游戏;他用功学好此中的规矩,但不使他的心情受到干扰。

他在渴慕斯华美的家中待了不久,便已分担了老板的义务。但是,日复一日,一到渴慕乐邀他过去的时辰,他便前去拜见这位美丽的艳妓——穿着漂亮的衣服,精致的皮鞋,并且,不久之后,还带一些礼品给她。他在她那一对慧黠的红唇上面得了不少学问,她那双光滑细腻的手也传了他很多东西。他在情场方面尚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往往盲目地纵身其中,不顾一切地潜入它的深处,而致贪得无厌,而她则向他委曲开导,是要先付出而后才能得到乐趣;每一种姿势,每一种爱抚,每一种接触,每一种注视,乃至身体上的每一个部分,莫不皆有它的奥秘,只要你摸到它的窍门,都可得到无上的快乐。她指示他说,情侣做爱之后,不可遽然分离,必须互相欣赏,要有征服和被征服的意愿,才不致有厌倦或落寞、虐待或被虐待的可怖感觉出现。他与这位聪明的艳妓共度美妙的时光,做了她的门人,爱人,以及友人。他眼前的人生意义和价值,都寄寓在渴慕乐这里,而不是放在渴慕斯华美的商务上面。

那位商人将重要信函和订单都交给他写了,并且,对于重要商务,也能逐渐习惯于和他商量着办了。不久,他看出悉达多对于稻子和羊毛,货运与贸易等事知之甚少,但他也看出悉达多却有一种可喜的窍门,而在沉着从容方面,可说非他自己所可企及,尤其是在善于听人说话以及使陌生人产生良好印象方面,更非他自己所能办到。“这个婆罗门,”某次,他对一位朋友说道,“根本不是一个商人,往后也不会变成一个真正商人;他总是不把心思放在生意上。但他跟那些无为而治的人一样,自有他的诀窍,不知是生来吉星高照,还是驱使鬼神所致,抑或是跟沙门学了某种妙诀。他做生意似乎总是如玩游戏,总是有些心不在焉。他总是不能完全投入,总是不怕失败,总是不怕损失。”

他的这位朋友劝他:“将他为你经营所得的利润给他三分之一,万一发生亏损,也要他按照这个比例分担,如此一来,他自然就会比较热心了。”

渴慕斯华美听了这个劝告,尝试依而行之,但悉达多依然故我,仍是不大在意。如果赚到利润了,他就默默地领受:如果赔多了,他就笑笑说:“啊哈,这笔生意不太顺手。”

实际说来,他对生意似乎确实有些漠不关心。某次,他出差到某个村庄收购大批稻子,但他迟了一步,等他到达目的地时,那儿的粮食已被另一位商贾买走了。虽然如此,悉达多却在那个村上盘桓了数天,不但款待了那里的农友,赏钱给他们的孩童,还在那里参加了一个婚礼,可说尽情尽兴而返。渴慕斯华美怪他没有立即返回,以致虚掷了时间和金钱。悉达多答云:“我的朋友,不要责备。责备是成就不了什么事的。倘有亏损,我愿补偿。我对此行十分满意。这次我不但结识了许多好人,还和一位婆罗门做了朋友,并且,孩子们在我的膝上爬来爬去,农友们还带我去看了他们的农地。没有一个人将我当作商人看待。”

“那倒非常之好,”渴慕斯华美勉强地承认道,“可是事实上你是一个商人。否则的话,你岂不是只为玩乐而出差了?”

“我确是为了玩乐而出差,”悉达多笑道,“有何不可?这次我结识了许多朋友,看了一些新的地区。我得了他们的友谊和信心。且说,如果我是你渴慕斯华美的话,一见生意无法做成,马上就得赶回来,而时间和金钱都已浪费了,自然会感到非常烦恼。但我却过了几天好日子,学了不少东西,得了不少乐趣,却未因为烦恼或匆忙而伤害到自己和别人。假如我有机会再度前往的话——为了收购二期粮食,或者因了别的目的——那些友好的人将会接待我,而我也会因为没有显得匆忙和不快而大为高兴。不论如何,我的朋友,如今事情既已过去,就让它过去吧,不要因了责备别人而损害你自己吧。假如有一天你认为这个悉达多对你是个祸害,只要一句话,他就会自动滚蛋。但在那个时候还未来到之前,且让我们以好友的关系相待吧。”

这位商人尝试要使悉达多相信:他吃的是他渴慕斯华美的饭,但结果还是白费工夫。悉达多认为他吃的是他自己的饭。尤甚于此的是,他还认为他俩所吃的都是别人的饭,都是众人的饭。悉达多对于渴慕斯华美的烦恼总是不太理会,而渴慕斯华美的烦恼偏偏很多。设有一笔生意眼看就要失败了,设有一批寄交的货物失落了,或者,有人欠债而无力偿付了,渴慕斯华美总是无法相信,向这位合伙人吐些苦水或口出怒言,使额头增添几许皱纹或睡不安枕,究有什么用处。某次,渴慕斯华美提醒他,说他从他那里学到了每一样东西,悉达多不客气地反驳道:“少说这样的笑话。我跟你学到的是一篓鱼值多少钱,借钱给人可索多少利息。这是你的学问。但我可没有跟你学习如何思索啊,我亲爱的渴慕斯华美!如果你向我学学这点,情形就会好得多!”

他确实没有把生意放在心上。做生意可以使他有钱送给渴慕乐,这是有用的,而这的确是可以使他赚到比真正需要更多的钱,尤甚于此的是,悉达多只把同情心和好奇心放在人们的本身上面,对于他们的工作,烦恼,欢乐,以及愚行,不但毫无所知,而且比到月球还要遥远。尽管他感到,跟每一个人交谈,与每一个人相处,向每一个人学习,都是非常容易的事,但他也非常明白地觉到一个事实:总有某种东西隔在他与他们之间而使他无法与他们打成一片——而这又出于这样一个事实:他曾当过苦行沙门。他目睹人们像儿童或动物一般活着,而这使他感到既可爱又可憎。他目睹他们辛劳,目睹他们受苦,目睹他们为了在他看来似乎不值得烦恼的事情——金钱,些许的快乐,以及微不足道的荣誉——而弄得面色发青,乃至两鬓添霜。他目睹他们互相责骂,彼此伤害;他目睹他们为了沙门一笑置之的痛苦而哀伤,为了沙门不关痛痒的损失而受折腾。

人们无论给他带来什么,他都接受。他欢迎向他兜售亚麻布的商人,他欢迎向他借钱的债务人,他欢迎向他诉穷的乞丐,尽管这个乞丐没有任何苦行沙门穷。他对外来的富商与对为他修面的仆人没有两样,与对待向他兜售香蕉的小贩也无两样,并且还让他自己被窃去一些小钱。假如渴慕斯华美来向他诉苦,或为了某件生意而有所责备,他也带着好奇心全神贯注地听他叙述,对他表示惊讶,努力体会他的意思,并在似有必要的时候稍稍让他一下,然后掉过头去,转向另一个前来找他的人。而前来找他的人很多——很多人来找他谈交易,很多人找来欺骗他,很多人来听他的意见,很多人来求他的同情,很多人来听他的忠告。他给人忠告,他予人同情,他送人礼物,他让他自己稍稍受点欺骗,他让他的心念忙于人人都玩的这些游戏和交情,就像他以前让他的心念忙于婆罗门所玩的那些神明和大梵一样。

有时候,他听到一个温和而又文静的声音在他内心中轻悄地提醒他,悄悄地诉说着,轻悄得几乎使他无法听清它在说些什么。而后,他忽然明白地看出了:他在过着一种怪异的生活,他在做着许多只是儿戏的事情,他虽十分快活,有时还会感到快乐,但真实的生命却从他的身旁流过而没有触及他。跟球手玩弄他的皮球一样,他玩着他的生意,并与他身边的人玩耍:他观察着他们,从他们身上得些娱乐;但他的本心,他的真性,却没有放在这些上面。他的真正自我离得远远的,在别处游荡,不息地游荡,非仅不可得见,而且与他的生命了不相干。有时候,他因了骇怕这些念头而希望他也能热切地从事他们那种稚气的日常事务,真真实实地加入他们之中去过他们那种生活,而不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从旁观望。

他经常拜访美丽的渴慕乐,经常向她学习爱的艺术,而在这种艺术当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施与受之不二。他对她讲话,以她为师;他给她劝告,受她劝告。她了解他甚于以前的戈文达。她比戈文达更像他。

某次,他对她说:“你跟我一样:你与众不同。你是渴慕乐而不是别人,而你内心有一种平静和圣堂,随时随地都可退到那里面独自称尊,像我一样。尽管人人莫不有份,但可以得其受用的人却少之又少。”

“并不是人人都是聪明伶俐的啊。”渴慕乐答道。

“渴慕乐,这与聪明伶俐并没有什么关系,”悉达多说道,“渴慕斯华美跟我一样聪明,然而他的内心却没有可以求得庇护的圣堂。别的人也有这种圣堂,不过他们在认识方面只是学童而已。渴慕乐,许多人都跟落叶一样,在空中随风飘荡,经不住几下翻转就落到了地上。只有少数的人像太空里的明星一般,循着稳妥的轨道运行,风雨影响不了他们,因为他们的本身之中自有自己的指标和道路。在我所认识的这一切智者之中,有一位已达完美之境的人,那就是我怎么也忘不了的大觉世尊,如今他正在传播这种福音。每天都有成千累万的青年听他讲经说法,并且时时刻刻信受奉行,但他们仍然只是正在下降的落叶,因为他们的心里还没有这种智慧和向导。”

渴慕乐睁大着眼睛向他微笑着。“你又在谈他了,”她对他说道,“你的沙门念头又出现了。”

悉达多默不作声,于是他们来玩爱的游戏——玩渴慕乐所知的三十或四十种不同玩法之中的一种。她的身体非常柔软,犹如美洲虎,一似猎者弓。凡是向她学过此术的人,都会得到种种乐趣,种种奥妙。她与悉达多玩了好一阵子,拒斥他,压倒他,征服他,以她的纯青技巧娱乐他,直到他完全被她制服而筋疲力尽地卧倒在她的身旁。

这位艳妓俯身在他的上面,紧紧地盯视着他那副疲倦的面孔。

“你是我的最佳情人,”她若有所思地说,“你比别的人都更强壮,都更温顺,都更情愿。悉达多,你已把我的艺术学得很好了。待些时候,等年纪大些,我要为你生个孩子。可是,我亲爱的,你至今仍是一个沙门哩。你并不真的爱我——你并不爱任何人。我说对了没有?”

“也许,”悉达多倦倦地回答道,“我跟你一样。你也不能爱人,否则的话,你怎么可以把爱当作一种艺术来操作呢?像我们这样的人也许没法爱人。一般的人反而倒能——这是他们的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