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曼·黑塞作品集(全1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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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母亲

我以前就常常模糊地感觉到,生活是不容易的。现在我又有了新的感受。一直到今天,那种矛盾的感觉始终没有消失,早已在我的感受中植下了根。我的生活是既贫穷又艰苦的,可是别人却认为我过得既丰富又光彩。我觉得人生有如深沉而悲伤的夜,如果不是偶尔会出现闪电的亮光,那是任谁也无法忍受的。闪电在那一瞬间所带来的光明,能给予我们无限美好的慰藉。几秒钟的光明就能拭去那好几年的黑暗。

黑暗是没有任何慰藉的昏暗,这在每天的生活中恐怖地循环着。人为什么要在早晨起床?为什么要饮食?然后为什么又要睡觉呢?小孩子、野蛮人、健康的年轻人,还有动物,都不会为这无意义的事情,以及循环的活动而烦恼。无忧无虑的人因为早晨起床和饮食而感到愉悦,他觉得很满足,并没有想到要去改变。但不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人,他就会想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追求那真实的瞬间,这瞬间的闪光使他觉得幸福,并且让他可以拭去集合了他全部意识和目标的思想中的时间感。这个瞬间可以称为创造的瞬间。因为这个瞬间给创造者带来结合的感觉,并且人们愿意接受这个瞬间所带来的一切东西,包括偶然的东西在内。这个瞬间和神秘主义者所说的与神相结合的东西相等。人们会觉得其他的瞬间是那么样的黑暗,也许是由于这个瞬间太过明亮了,人们会觉得其他的生活是那么样的沉重、卑下和苦涩,也许是由于这个瞬间带来了太多自由、迷惑般的轻松和飞扬的快感。我不明白这些,也不习惯做哲学式的思考。不过我知道,如果真有永恒的幸福和天国,那么一定是这个瞬间不受阻碍的持续。又如果这个永恒的幸福是从烦恼和痛苦的净化中得来的话,那么,任何烦恼和痛苦都不会大到非躲避不可。

父亲下葬后两三天——我依然处于麻木与精神恍惚之中——我漫无目的地在散步途中走上一条通往市郊的田园街道。那些小巧精致的房子,唤起了我那已经淡去的回忆,我一边想着一边逆溯着记忆探寻,找到了以前的老师的家。几年前他曾要我改信通神学说。我走进去,老师向我迎来,他一下子就认出是我,亲切地把我引进他的房间里,房间里到处是书和盆栽,飘着芳香怡人的烟草味。

“您好吗?”洛耶老师问,“啊,令尊过世了!看您一脸悲戚,这给您的打击真的那么深吗?”

“不,”我说,“要是我还像以前那样和家父那么生疏,那么,家父的死也许会使我更悲伤,不过,上次回来时,我和家父变得很亲近,因此这就免除了我的罪恶感。我所偿还给父母的远不如父母所给我的爱。这是一个人对慈爱的双亲所应有的感情。”

“这太好了。”

“老师的通神术进展得怎么样了?因为我身体不太好,倒想听听看。”

“您哪里不舒服?”

“全身都不舒服。活也活不了,死也死不掉。我觉得一切都是错误与愚蠢。”

洛耶老师痛苦地皱起他善良而满足的园丁脸。我不得不承认这张善良的、有点肥胖的脸让我觉得颇为不快。我绝不期望他的智慧能带给我什么安慰。我只想讲给他听,要证明他的智慧是徒劳无功的,想好好惩罚他的幸福感与乐观的信仰。不管是对他还是对任何人,我都不带有好感。

但是老师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自满,也没有为自己的教条所束缚。他以出自内心的悲伤,温柔地看着我的脸,忧郁地摇着满头的金发。

“您病了,”他肯定地说,“也许只是身体不好,这会马上好的。您必须到乡下去,使劲地劳动,而且不能吃肉类。不过,看来您还有别的毛病。您得了精神病。”

“您这样认为吗?”

“是的。很遗憾的,您得了在知识分子之间最普遍的流行病。医生对这个还一无所知。这和背德狂有点相近,也许可以称为个人主义或妄想的孤独。最时髦的书本里就充满了这些。在您的心里正潜伏了‘我是孤独的,任何人都与我无关,任何人都不了解我’的妄想。难道不是这样吗?”

“大概是这样。”我惊讶地承认道。

“我说得没错吧。一旦患了这种病,只要两三次遭遇过失望,就认定自己与他人全然无关,有的也只是误解而已;认定所有的人都在绝对的孤独中自我放逐,别人不可能了解自己,自己也不可能和他人分享、共有任何东西。这样的病人更会傲慢地认为能够互相理解、互相爱慕的健康的人都是愚蠢的。这种病要是蔓延开来,人类只有灭绝一途而已。幸好这种病只出现在中部欧洲和上层阶级里。年轻人染上了这种病还有治愈的希望。不过这种病在年轻人身心转换期间是很难避免的。”

他这略带讽刺的演说,使我有点生气。他看到我既不微笑,也不想为自己辩护,于是他的脸上又恢复了悲伤而又亲切的表情。

“对不起,”他亲切地说,“您患的就是这种病,我不是在讽刺您。不过治疗的方法还是有的。我和您之间没有共通的桥梁,以及每个人都互相不理解,孤独地各走各的路,那只是您的妄想而已。相反地,每个人所拥有的共通的东西,要比每个人所各自拥有的,以及去区别自己和他人的标准的东西,要多而且重要得多。”

“这有可能。”我说,“但我知道了这些又有什么用?我不是哲学家,并不是因为我找不到真理才觉得痛苦。我不想做贤人,也不想做思想家。我只想更满足、更轻松地活下去而已。”

“那么,请您试试看!您不能读书,也不能钻研理论,但只要有病就必须相信医生。您愿意试吗?”

“我很乐意。”

“好。要是您只是身体上哪里有病,医生就会要您用温泉治疗,或者是服药,或者去海边,也许您不懂为什么用这些方法就会有效,不过您总会去试试吧?那么,我建议您做的,您也不妨试试看。那就是请您多多地想想别人,再想想自己!这是能治好您的唯一方法。”

“但是我该怎么做呢?每个人都是先想到自己的。”

“这您就要去克服了。您必须对自己的幸福抱着某种程度的不关心。您必须去学习如何不把自己当一回事。这里有一个有用的方法,那就是您必须去爱一个人,认为对方的幸福要比自己的幸福更重要。但我不是要您去恋爱!我反对那样做。”

“我明白了。但我该在谁那里去试呢?”

“从您的身边,从您的亲戚朋友开始。您母亲失去了很多,她现在很孤独,需要安慰。您去照顾她,帮助她,成为她的寄托。”

“我与母亲彼此不能了解,恐怕会有困难的。”

“要是您没有那样的决心,当然是做不到的。您只会停留在那什么不能理解的老套里。您不能老是想着谁不能理解自己,谁对自己不公平。您自己应该先积极地去试着理解他人,去公平地对待他人,让他人觉得愉悦。请这样做!请先从您母亲开始——请您对自己说,反正生活里已经失去了快乐,为什么不试试这个方法呢?既然对生活已经失去了爱,那就不妨毫不留情地给自己添加一些重担,让自己放弃一些闲逸的念头。”

“我会去试的。您说得很有道理。我反正做什么都一样,我也没有不照您说的那样去做的理由。”

他的谈话里,最能打动我的,以及使我惊讶的一点是,这和我最后一次和父亲交谈时,父亲所告诉我的处世哲学完全一致。那就是要为别人而活,以及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要。这个教导和我的想法相抵触,这总有点教义问答与受洗前的宗教课程的味道。一想到这点,和任何一个健康的年轻人一样,我觉得既厌恶而又轻蔑。但毕竟这不是什么理论或世界观,而只是一种实际的试验,为了能够坚持痛苦的生活,我打算尝试一下。

我诧异地看着老师的眼睛。说真的,我并没有很认真地接受他所说的。但我还是把他当作是我的忠告者,甚至是我的医生。他看起来似乎真的具有他向我所说的那种爱心。他仿佛真诚地在希望我能好转,分担了我的痛苦。即使不是这样,我的感觉也已经告诉了我,我必得去接受治疗,好使自己能够像别人一样地生活和呼吸下去。我很想一个人到山里面去过长期的孤独生活,或者去做一些耗费体力的工作。不过现在我要听从我的忠告者,因为我的经验与智慧已经行不通了。

我向母亲表白说,我不想让母亲一个人生活,希望她搬到我那里,和我同住。母亲悲伤地摇了摇头。

“你在想什么啊!”母亲拒绝道,“这没有那么容易的,我有我的老习惯,不能重新开始,你需要的是自由,不能背负我这个重担。”

“我们试试看吧,”我提议道,“也许会比你想象的还要容易。”

一开始就出现了许多问题,多得简直使你没有时间去觉得心烦,去感到绝望。首先,有一幢房子,还有扩充得极大的债权和债务买卖,有账簿也有账单,有借出也有借入,要处理这些就是个大问题。我当然一开始就想把这一切都卖掉,但处理起来并没有那么利落。母亲舍不得这幢老房子,而且,排除万难也非把父亲的遗嘱实现不可。那个老簿记员和一个公证人帮我们处理。一连几天,甚至好几个星期,都在忙着写商量、金钱、借款的信,时间就在计划和失望中过去。不久,我就被一大堆的账单和政府的公文弄得头昏脑涨,于是公证人之外又请了一个律师,委托他全权处理。

因此,有很多事情母亲不能插手。我努力要使母亲在这个时期过得快活些,我让她远离一切买卖上的琐事,有时候朗读文章给她听,有时候一起乘马车去散步。有好几次我真想就这样抛开一切,逃得远远的,为了抑制这个想法,我简直费尽了苦心。此外,羞耻心和对于将来会发展成怎么样的好奇心,也终于让我留了下来。

母亲只想到死者。不过她的悲伤只是一种小女子式的悲伤,这和我的性格不合,有时候我觉得那真是无聊。开始的时候,我坐在父亲的座位上用餐,不久,母亲就认为我坐在那里不合适,于是那个座位不得不空了出来。有时候我们觉得再怎么谈论父亲也是不够,有时候又只要我一提起父亲的名字,她就烦恼地沉默不语地看着我的脸。最痛苦的是我没有练琴的机会,为了能拉一个钟头的小提琴,我不知付出了多大的代价。过了好几个星期,我好不容易有了拉琴的机会。这时候母亲还是不断地叹气,我觉得这是对我的亵渎。虽然我不情愿地努力想让母亲理解我和我的生活,想和母亲亲近,母亲却毫不领情。

这样,我觉得很烦恼,常常想就此放弃算了,但我还是一再强迫自己去适应这没有回音的日子。我觉得生活中已经失去了生命,只是偶尔在梦见听见葛特露德的声音,或是空虚的时候,自己一个人在脑海中浮现那出歌剧的旋律,于是已经过去了的事情又模糊地回响了起来。我为了退掉房子,收拾行李而到了R市,觉得自己仿佛已经离开了那里好几年似的。我只去拜访了泰札,他很热心地帮我忙。我不敢向他问起葛特露德的事。

母亲那听天由命的拘谨态度,对我的压抑一天比一天大。于是我不得不开始在暗中展开了战斗。我恳求母亲把自己的希望和对我的不满明白地说出来。母亲只是带着伤感的微笑抚着我的手说:“请不要管我!我已经是个老太婆了。”于是我开始独力去探索。我没有忘记去问簿记员和仆人。

就这样,我明白了许多事情,最重要的是母亲在城里有一个近亲,也是她的好朋友,那是她的堂妹。这个老处女几乎不和人来往,但和我母亲非常要好。父亲在世时很讨厌这个雪妮蓓尔小姐。她也不喜欢我,所以最近她已不到我家来。母亲以前答应过她,如果父亲比她早去世,就把她接来家里住。由于我住在家里,使得她这个承诺无法兑现。我慢慢地知道这件事后,就去拜访这个老妇人,努力使她对我抱有好感。对我来说,施行小小的阴谋,装疯卖傻,玩弄诡计,是一种新鲜的尝试,甚至使我觉得愉快。我成功地把老妇人带到家里了。我知道母亲因此很感谢我。她们两人曾经协力阻止我卖掉这幢老房子,实际上她们做到了。老妇人下一步的努力是夺取我在家中的地位,这个地位她垂涎已久,却被我从半路上拦截过去。不管是对她,或者是对我来说,老房子里都还有大展身手的空间,但她不愿意有个主人和她并肩而立,所以她拒绝搬来住。但是她来得很勤,在各种小地方对母亲大献殷勤,让母亲变得再也离不开她了。而她对待我则有如和一个危险的强权国家搞外交。最后她夺取了家庭顾问的地位,我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去和她争取这个权力。

可怜的母亲既不支持她也不支持我。母亲已经精疲力竭,生活的变化使她饱尝痛苦。我慢慢地明白,父亲的死对母亲造成的打击有多大。有一次我经过房间,以为母亲不在房里,却撞见她在衣柜旁不知做什么。母亲看到我来吃了一惊。我很快地走过去,但我知道母亲在看已故世的人的衣物。后来母亲出来时,两眼通红。

夏天到了,新的战斗又开始了。我打算同母亲去旅行。因为我们俩都需要休养,我想让母亲在旅行中振奋起精神,也让自己更能影响她。虽然母亲一点也没有要去旅行的样子,但也没有反对。雪妮蓓尔小姐则热心地想让母亲留下来,让我一个人去旅行。可是我绝不让步,对旅行抱着莫大的期望。我再也受不了和焦虑、痛苦、哀伤的母亲待在这幢老房子里。我觉得只要到了外头,就能妥善地帮助母亲,也能更驾轻就熟地控制自己的想法与心情。

六月底我们终于踏上了旅途。我们慢慢地走,看了康斯坦兹和苏黎世,越过布留尼向贝伦高地迈进。母亲一直显得很疲倦,看起来好像很无聊的样子。她在忍受这次的旅行。她在因达特拉肯开始抱怨说晚上睡不着,不过我劝她到了葛林特尔森林,我们就可以休息了。我看得很清楚,在这愚蠢的、毫无快乐的、别扭的旅行中,是不可能摆脱自己的痛苦的。这里有美丽的绿色湖水,湖水反映出古老壮丽的城市,四面耸立着绿白相间的山脉。青绿色的冰河在太阳的照射下,耀眼夺目。可是我们两人只从这一切的旁边默默地走过去,觉得百无聊赖。周围的一切只是使我们觉得惭愧、烦恼和疲倦。我们散步,抬头仰望青山,呼吸着甜美的空气,聆听山上牧场里母牛的铃声说:“这里真美!”但我们谁也不敢看谁一眼。

我们在葛林特尔森林足足忍耐了一个星期。有一天早晨母亲说:“我说,这有什么意思,回去吧。我真想好好地睡一觉。要是生病会死的话,我想死在家里。”

我默默地收拾行李,心里想她是对的。我们比来的时候走得还要快。可是我并没有回故乡的感觉,而仿佛回到了监狱。母亲也只是表现出些许的满足而已。

回到家的傍晚,我对母亲说:“我想一个人去旅行,你觉得怎样?我想再到R市去。要是我在母亲身边对母亲有益的话,我是很乐意留在这里的。可是我们两人都有病,只会互相不断地传染,一点也不快乐。把你的朋友接来吧,她会给你更大的安慰的。”

母亲像往常一样,握起我的手轻轻地抚着。随后点着头,微笑地看着我的脸,清楚地说:“好,你去吧!”

不管我带了多大的善意,尽了多大的努力,也只是使自己和母亲痛苦了几个月,且使母亲更加疏远我而已,虽然我们生活在一起,却各自背负着自己的重荷,不想和另一个人去分担。我们各自深深地沉浸在自己的烦恼和痛苦中。我的尝试没有任何效果。除了离家,把这里交给雪妮蓓尔小姐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事实上,我立即就采取了行动。因为我不知道别的地方,所以就又回到了R市。出发的时候,我自觉到自己已经没有故乡了。我在那里出生,在那里度过童年,父亲也埋葬在那里,但那座城市跟我再也没有任何关系,除了回忆之外,我再也不会要求它什么,它也再也不能给我什么。向洛耶先生道别的时候,我什么也没有说。他的处方结果是无效的。

我在R市住过的房子恰好空着,这仿佛象征了虽然我想与过去一刀两断,想从自己的命运逃开,但一切都是徒劳无功。我又住在同一座城市里的同一幢房子的同一个房间里。我打开了小提琴盒和作曲的资料箱,一切就又回到了从前。唯一不同的只是莫德到了慕尼黑,葛特露德成了莫德的未婚妻而已。

我像拿起自己过去的生活的残骸般,拿起歌剧的乐谱,我想在里面找出一点什么来。但在我麻木的心中,音乐也只是在慢慢地蠕动而已。直到一个诗人为我把所有的歌谱填上词,我才开始感觉到音乐再度活跃了起来。每当黄昏,我就感受到过去所曾经有过的不安,我怀着羞耻和困惑在伊姆德家的庭园周围徘徊。就在这时候,我写了这首歌。歌词如下:


南风夜夜呼啸吹拂,

拍打着湿润沉重的翅膀。

麻鹬在空中摇晃地飞过。

万物都睁开了双眼,

冬眠已过,

春天在召唤。

我夜夜不能成眠,

我的心变得年轻,

从那蓝色的记忆深处,

升起了我那燃烧的青春渴望,

我靠近凝看自己的容颜,

恐怖得奔逃而去。


静下来,静下来,我的心!

我的热情涌现,

血液停滞、凝缩,

即使把你引回曩昔的道路——

你曩昔的道路也已经

没有了往日的青春。


这些诗句在我心中萦绕,唤起了回响与生命。长久以来,我一直压抑着、忍受着的痛苦融化了、激烈地燃烧了,全都倾注到了节拍和音调里。经由这首歌重新出发的我,又找到了那早已丢失的歌剧的思绪。从荒芜已久的废墟中又再度涌现出热情的源泉,我深深地陶醉在其中。在那里,痛苦和喜悦已经没有区别。心灵的一切热情和力量都在这唯一的炽热火焰里燃烧了,达到了感情的自由顶点。

我把新歌写出来,拿给泰札看的那天晚上,对新的工作充满了澎湃的力量。我穿过种植着栗树的林荫大道向家里走去。过去那几个月的绝望的空虚,仿佛透过假面具的眼孔凝视着我。我的心因为急切的渴望而激烈地跳动着。我不想去理解为什么我要从那苦恼中逃离出来。葛特露德的身影在尘埃中浮现,清晰而亮丽。我毫不畏惧地注视着那双明亮的眼睛,我的心对着所有的痛苦开启。啊!离开她、离开自己的真实生活去呆呆地过着梦幻般的时光,还不如去为她苦恼、去让她深深地刺伤我。向两边延伸过去的栗树的黑暗树梢之间罩着深蓝色的天空,布满了星星,每一颗星星都闪烁着冷峻的金光,向广袤的世界无心地照耀着。这就是星星。然后是那些树悠闲地尽情展示它们的花蕾、花朵和花蕊。不管这是喜悦还是悲伤的表示,星星和树木都具有巨大的生命意志。蜉蝣成群地飞向死亡。每一个生命都有着自己的光彩和美丽。我一瞬间看得出神了。于是我明白了什么是美好,明白了我的生命和苦恼都是美好的。

到了秋天,我的歌剧完成了。那时候我在一次演奏会上遇到了伊姆德先生,他不知道我住在这个城里,觉得有些吃惊,但还是很亲切地和我打招呼。他只听说我父亲去世后,我就一直住在故乡。

“葛特露德小姐好吗?”我尽可能安静地问道。

“啊,请您亲自来看看。她的婚礼定在十一月初举行。我们当然很欢迎您来参加。”

“谢谢。伊姆德先生,您知道莫德的情况吗?”

“他也很好。您是知道的,我几乎可以说是不同意这门亲事。我早就想问您关于莫德的事情了。在我所知道的范围之内,我对他是无可挑剔的。不过我也听到了不少传闻,好像他和许多女人有过瓜葛,关于这方面,您能说给我听听吗?”

“不,伊姆德先生,就是说了又能怎么样呢?您女儿难道会因为什么传闻而改变心意吗?莫德是我的朋友,他能找到幸福,我是衷心为他高兴的。”

“说的也是。这几天您能来我家吗?”

“当然。伊姆德先生,再见。”

如果是以前的我,也许会想尽办法来阻止他们两人的结合,这并不是由于嫉妒,或者是期望葛特露德重新回到我的身边,而是我确信他们两人结婚以后是不会幸福的。因为我想到了莫德那折磨我,也折磨他自己的忧郁症和神经过敏,再说葛特露德的感情又是那样纤细。另外,玛丽昂和萝蒂的事情也还清晰地刻画在我的脑海里。

现在我的想法已经改变了。我的整个生命的动摇,以及半年来内心的孤寂和有意识地与青春时期的告别,整个改变了我。现在,我认为伸手干涉别人的命运是愚蠢而危险的举动。再说,我以前也试过,却全面地失败,正深感惭愧,当然更没有理由伸手去援救他人。我不认为自己有这个能力,更不认为别人需要我这么做。我很怀疑,真的有人能用自己的意志去塑造自己和他人的生活吗?人可以获得金钱、名誉和勋章,但却不能为自己或他人争得幸福或不幸。我们只能接受已经来临的事情。当然可以有各种不同的接受方法。至于我,则是不勉强自己去试着把生活移向光明面,而是接受已经注定了的命运,尽可能地忍受,以转向好的一面。

生活也是从这种沉思冥想中独立出来的,并且还超过了沉思冥想,留下了所谓的决心与思想,这正是心灵中的祥和宁静,这份祥和宁静帮助我们去忍受无可改变的命运。至少我是这么做的,正如事后我所看到的那样,自从我学会逆来顺受之后,我对自己的安危采取听天由命的态度,生活就变得更柔和安静了。

人们费尽一切心思与努力也不能得手的东西,常常会在意料不到的时候自己悄然降临。不久,我就从自己的母亲那里体会到了这件事情。我每个月都给母亲写信,但从前一阵子开始,就没有接到母亲的回信。要是母亲身体不好,当然会给我通知的,所以我也就不太在意,继续写信。在信里面我简单地报告了自己的起居生活,每次信尾都添上一笔,向雪妮蓓尔小姐亲切地问候。

最近我已经不再添加这样的问候。两个老妇人觉得生活太美好了,她们已经不能承受如愿以偿的愿望,特别是雪妮蓓尔小姐简直到达了她生活的高峰。我一离开,她就立刻以胜利者的姿态迁到她获胜的地方,把她的住处设在我们家里。就这样,她与她的老朋友,她的堂姊住在一起了。她觉得这是她忍受多年的不自由后所应得的幸福,她应该过得像豪华世家的女主人般的温暖和得意。但并不是她开始变得奢侈和浪费——事实上她在半穷困的艰苦状态中生活了很久。她没有穿过更精致的衣服,也没有睡过更好的床——而是她开始控制那个家,开始厉行节约。因为节约是很有意义的,而且也确实有可以节约的地方。并且,她也不放弃权利和对家里的影响。两个女仆必须如听从我母亲一般的听从她的命令。男仆人、工匠、邮差也要尊她如主人。欲望这种东西是不会随着实现而消失的,她渐渐地展现了她的支配欲,连我的母亲不想让步的事她也开始干涉了。譬如有人来看我母亲,没有她在场就不行。我写回去的信,一定要由她亲自过目,不愿我母亲摘要地讲给她听。最后她发现我母亲家中有些事情,完全不像她认为是正确的那种做法,特别是对仆人的监督不够严格。所以女仆会在黄昏时外出,另一个女仆与邮差聊天聊个没完,而厨娘则要求星期天放假,因此她责备我母亲太过软弱,顺便教训我母亲一顿该如何管家。看到有人违犯她严厉节约的规条,她就深感痛心。譬如说拿煤的次数频繁,以及厨娘的账单里鸡蛋的数量太多等等,都会遭到她认真而激烈的反对。就这样,两个老妇人开始失和了。

直到目前为止,我母亲一直是很满意的,当然她并不是全都同意。她总把对方的态度往好处想,但总是失望的时候居多。现在则不同了。古老神圣的家规陷入了危机,日常的安乐和居家的和平开始毁灭,因而母亲再也不能视若无睹,她开始反击了。当然她不可能和雪妮蓓尔小姐步调一致,于是就产生了议论和小小的友好的口角。当厨娘宣布不干的时候,我母亲简直是费尽了唇舌,许下无数诺言,几乎可以说是向她谢罪,才又把她留住了。这时候,家里正式燃起了争夺权力的战火。

雪妮蓓尔小姐很为自己的学识、经验、节俭与经济上的才能自豪,却看不出别人对这些性质并不感激。她确信自己有充分的权利批评直到目前为止的经济管理。她责备我母亲的治家之道,毫不掩饰地对全家人的习惯和特色表示轻蔑。于是母亲把父亲抬出来为自己辩护,说父亲长久以来的管理之道都很顺利。父亲很讨厌在小地方斤斤计较,他尊重仆人的自由和权利,最痛恨女仆们口角和发出不平之鸣。母亲以前也批评过父亲,但父亲死后就变得神圣了。母亲为了替自己辩护而搬出了父亲,这使得雪妮蓓尔小姐无法保持沉默。她认真地回想起自己早就对死者不满,也表达过她的不满,现在正是废除旧弊,以理性治家的时候。起初她出于爱护女友的心理,不愿触动女友对死者的思念之情。但对方既然举出了死者,而这些又和死者有关,她就不得不明确地指出老主人要对家中的诸多弊端负责。现在既然两人都自由了,为什么还要让现状放任下去。

这无异是打了我母亲一记耳光。母亲永远也忘不了堂妹这一击。以前,她不时找这个亲密的堂妹诉苦,数落自己丈夫的不是,那成了她的需要和享受。但是,现在她无法容忍在神圣化了的父亲身上抹上一丝污点,就这样,家里起了革命。这不仅是因为雪妮蓓尔小姐妨碍了她,更因为她亵渎了死者。

在我还不知情的时候,事情就发展到了这个地步。母亲第一次在信里小心而慎重地向我泄露这个鸟笼里的不和时,我不禁失笑了。所以在下一封信里,我就省略了对那个老小姐的问候。而且我认为我不介入她们的争端,将会使她们更快地和好如初。此外,在这期间,还发生了对我来说是更重要的事情。

十月了。葛特露德即将举行婚礼的事情一直在我的脑海中盘旋。我再也没有到她家去拜访过,也没见过她。我想等结婚后她走了之后,再和她父亲交往。我也希望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和她之间能够恢复原来的良好关系。我们过去是那样接近过,很难一笔勾销的。只是我现在还没有勇气去见她。要是我想去见她,她应该是不会躲避的。

有一天,我的门传来熟悉的敲门声,我激动而紧张地跳起来开门,门打开了,海因利希·莫德站在那里,向我伸出手来。

“莫德!”我叫道,紧紧握住他的手。一看到他的眼睛,所有的一切就都在我的心中苏醒了,使我痛苦。那封信,那封放在他的桌上写着葛特露德笔迹的信,又再度浮现在我的眼前。向她告别,想要选择死亡的自己也再度浮现在我的眼前。他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虽然清瘦了一些,却依然光彩照人。

“我没有想到你会来。”我轻声地说。

“是吗?我知道你已不到葛特露德那里去了。算了——我们不要再提这些了!我是来看你生活和工作得怎么样的。歌剧进行得怎么样了?”

“已经写好了。不过你先告诉我,葛特露德好吗?”

“很好,我们就要结婚了。”

“我知道。”

“是吗?这几天你要去看她吗?”

“等过一段时间再说吧。我要去你那里,看她过得幸不幸福。”

“噢……”

“海因利希,很抱歉,我不得不常常想起那个被你虐待、殴打的萝蒂。”

“别再提萝蒂了,那女人就是该打。没有人愿意打女人的。”

“好吧。我们来谈歌剧。我不知道要先送到哪里去。这得要有个好剧场才行。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要。”

“没问题的。我就是来找你谈这个。拿到慕尼黑去,一定会有人要的。有人对你很感兴趣。必要的话,我会帮你一把。我不想让别人先唱我的角色。”

那太好了。我很高兴地答应立刻就抄一份给他。我们商谈细节,就像在谈论攸关生死的问题般,气氛沉闷。事实上,我们只是不想正视时间在我们之间所形成的鸿沟。最后还是莫德打破了僵局。

“你还记得你把我带到伊姆德家去的情形吗?已经一年了。”他说。

“当然记得,”我说,“不要让我再想起。要是你要谈的是这个,就请你回去!”

“我不走。这么说来你是记得的。要是你那时已经喜欢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呢?你为什么不说:‘不要管她,让我来!’只要这么一句,应该尽够了。就是用暗示,我也应该会明白的。”

“我那时候不能那样做。”

“你不能那样做?为什么?难道有人命令你在一旁静观,一句话也不能说,因而错失时机吗?”

“我不知道她是否喜欢我,即使喜欢我——如果她更喜欢你,我又能怎样呢?”

“你真是个孩子!她和你在一起也许会幸福的!当然谁都有征服女人的权利。要是一开始你就告诉我一声,或是给我一个眼神示意,那我就不会接近她了。以后当然就太迟了。”

他这番话使我很痛苦。

“我不那样想。”我说,“你应该很满足的。那就不要管我!替我问候她,我会去慕尼黑看你们的。”

“你不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吗?”

“不,莫德,那没有什么意思。不过——你们在教堂举行婚礼吗?”

“当然,在大教堂。”

“那太好了。我为你们准备了一首风琴前奏曲。不必担心。是很短的一首。”

“你真值得敬爱!为什么你会这么倒霉?”

“应该说我很幸运。莫德。”

“好啦,我们不要争了。我该走了,要去买点东西,还有其他一些事情。你马上把歌剧寄来给我,我收到后就拿到我们老板那里。对啦,结婚以前,我们两人要聚一聚,明天怎么样?——可以吧,再见。”

就这样我又回到了原来的世界。彻夜反复思索,辗转难眠,心情痛苦不堪。第二天我到认识的风琴演奏家那里去,拜托他在莫德的婚礼上演奏我的前奏曲。下午我和泰札一起把前奏曲做最后一次的检查,黄昏时候我到了莫德所住的旅馆。

旅馆为我们准备好了燃着火炉、点着蜡烛的房间。一张铺了白布的桌子上放着鲜花与银器,莫德已经在等我了。

“喂,来,”他叫道,“我们为离别干杯,是为了我,不是为你。葛特露德要我问候你,我们今天要为她的健康干杯。”

我们满满地斟了一杯,默默地干了。

“那么,现在让我们只想自己的事。我说,你不觉得青春易逝吗?人们都说青春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光。这么有名的格言应该不会说谎,不过我觉得青春是一场梦幻。即将来临的非是最美好的不可,否则就不值得我们去为整体奋斗了。等你的歌剧上演时,我们再来继续谈这个问题。”

我们愉快地吃着,喝着浓郁的莱茵葡萄酒。然后我们拿了雪茄和香槟,躺在角落上的长椅上。我想起了曩昔和他一起度过的时光。我们欢畅地谈论未来的计划,随便闲聊,互相安详地、深思地直视对方的眼睛。在这个时刻,海因利希总比任何时候都更亲切、体贴。他很清楚这样的欢乐时光稍纵即逝。在这情趣还生动地持续着的时候,他小心谨慎地把这时光牢牢地握在手中爱抚。他带着微笑轻声地述说慕尼黑以及剧场所发生的小故事,用简洁的语言描绘那里的人和情况,展现了他固有的精致技巧。

他不带任何恶意,这样轻快、尖锐地描述了他的指挥、岳父和其他的人的特色。后来,我向他举杯问道:“那么,你是怎么说我的呢?像我这样的人也有公式可以套吗?”

“哦,当然有。”他不慌不忙地点点头,黑色的眼睛看着我,“综合起来,你是艺术家的典型。在俗人眼中看来,艺术家并不是感性洋溢、有时候抛出艺术品的快活绅士,而是为无用的财富窒息得非吐出什么不可的可怜虫。说什么幸福的艺术家都是骗人的,这都是那些俗人在胡说八道。快乐的莫扎特用香槟来振奋精神,结果因为没有钱买面包而伤透了脑筋。谁也不明白为什么贝多芬没有在年轻时就自杀,而竟写出那么伟大的作品。伟大的艺术家在生活上都是不幸的。当艺术家饥饿的时候,打开他的袋子,袋子里始终只是不能充饥的珍珠。”

“是的,要是人们渴望有一点点喜悦和温暖,并且享受生活时,就是有一打歌剧与三重奏之类的东西,也是无济于事的。”

“正是这样。要是有朋友,和朋友聚在一起,喝着葡萄酒,无拘无束地谈论这个奇妙的人生,这才是人实际上所拥有的最美好的东西。一定是这样的。我们应该为自己拥有这个而高兴。一个可怜的男人无论如何专注地注视美丽的烟火,那种喜悦也是持续不了一分钟的!所以我们必须珍惜欢乐,珍惜心灵的宁静和美好的心情,以便有时候也享受美好的时光。来,干杯!”

我根本就不同意他的哲学,不过那也无所谓了。因为能和我生怕失去的这个朋友——事实上他已经变得不可靠了——度过这样的一个晚上,是令人愉快的。我沉思地回想起过去的时光,这时光包含了我的青春年华,虽然距离尚不遥远,但我那青春年代的欢畅和无邪却再也一去不复返了。

我们在适当时候结束了谈话。莫德说要陪我走回家,我坚决地拒绝了,因为我知道他不喜欢和我一起走路。对他来说,我跛着脚慢吞吞地走会增添他麻烦,也让他感到焦躁不安。他不是个能为别人付出牺牲的人。再说,这样小的牺牲往往也是最困难的牺牲。

我很喜欢自己的小风琴曲,这是一种序曲,表达了我和过去告别的心情。是对新郎新娘的感谢与祝福,也是与她和他亲密交往时代的回响。

举行婚礼那天,我提早到了教堂,偷偷地藏在管风琴后面俯视婚礼的进行。当风琴师演奏起我的小曲时,葛特露德抬起头,对新郎点了点头。这一段时间我一直没有见到她。穿着白衣显得更加修长的她,和优雅、高傲的丈夫并肩踩着装饰得很华丽的小径向祭坛走去。如果把他换成拖着弯曲身体的我去走那条庄严的路,恐怕就没有那么隆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