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曼·黑塞作品集(全1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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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之歌》/代译序

1904年以第一部长篇《乡愁》大获成功,建立起作家地位的黑塞,于同年9月和玛莉亚·佩诺利结婚,隐居在波登湖畔的小渔村凯恩赫芬,专心从事创作。关于这段岁月,他回忆道:

“虽然经常遭遇到狂风暴雨,忍受种种牺牲,但我还是终于达到了目标……我开始逐渐淡忘几乎使我毁灭的学校时代,以及成长时代的痛苦,并且带着微笑去回顾。过去对我绝望的亲友们,现在也对我露出笑容……对与世界给予我肯定的温煦的风也感到很愉快,开始成为懂得满足的人。”(《我的小传》)

这个“满足的人”,不错,是有一段时间过着平静而幸福的生活。他有妻子,有儿子,有家,有庭园。而且在周遭有四季分明的天空和云彩,有山和水,是《乡愁》的诗人专心创作的最佳环境。连他疼爱的猫也发胖了。然而,他的心里有着不允许他安居于这湖畔的东西,甚至可以说存在于婚姻生活中。

玛莉亚夫人不但有神经质的倾向,而且比黑塞年长九岁,心灵上无法沟通之处必然很多。这个夫人的性格和音乐素养方面,有很多地方和黑塞的母亲非常相似,所以许多人认为这是黑塞和她结婚的理由。事实上,玛莉亚夫人和黑塞一直仰慕的母亲是截然不同的。结婚五年后,生下儿子海那,可是对黑塞本人而言,家庭生活的束缚使他倍感痛苦。他本来就是灵魂孤独的人,向往流浪,难以忍耐满足,所以,他想恢复原来的自己。《生命之歌》(1910年出版)就是作者在这种苦恼心境下的产物。

黑塞在《乡愁》中,以独白体的第一人称写出某个作家的“心灵传记”,而这部《生命之歌》也采用了相同的手法。以音乐世界为主题,描写种种人际关系,尤其是女性关系,并根据此经验探讨两个主要人物的命运,以求得到解决人类幸福问题的关键——这和第一部作品《乡愁》迥然不同。前作重视人与自然的关系,而这部作品则将观察与思索的焦点集中于人与人的关系上,孤独的音乐家借此教育自己,逐渐达到谛观人生的境地。如此看来,这部小说也是黑塞自身心灵记录的写照。

黑塞在《为某作家的选集作的序文》(1921年)中,这样谈到自己作品的特征。“这些小说都描叙我自己的事,反映我自己的路、我内心的梦和愿望,以及我自己身受的痛苦。在写作时原以为是在形容别人的外在命运或争执的书,其实也唱出同样的歌,呼吸同样的空气,诠释同样的命运,也就是我个人的命运。”这是值得我们再三咀嚼的。他甚至也断言说自己“本来就彻头彻尾不是一个小说家”。此与我们今天用常识设想的写实小说家,也就是在作品中重视行动描述甚于思索的小说家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不过,从这个角度看来,第二部作品的长篇《在轮下》,可以视为是黑塞最酷似小说的小说。

极端地说,这部《生命之歌》也和《乡愁》一样,是立足在歌德以来的德国小说传统上的。这个传统的主流有歌德的《威廉的修学时代》、诺巴里斯的《蓝花》、休提夫塔的《晚夏》、19世纪后期出版的克拉的《绿色的海因利希》等,而黑塞的气质也对这种传统和浪漫派文学的音调与色调产生了亲切感,所以,在他所写的作品中,尤其是初期到中期的作品,可以明显地看出浪漫派的梦想和向往,而有诗的咏叹倾向和色彩也就理所当然了。

读黑塞的作品,我们不禁要赞叹其文章的诗质之美。事实上,黑塞在20世纪德国的作家中也是名列前茅的文章家,如果要在19世纪的德国找这样的人,可能只有《茵梦湖》的作者施托姆才差堪比拟了。

而《生命之歌》和《乡愁》、《在轮下》相比,文章依然绚烂;另一方面,更予人稳定踏实的感觉,而且作者把描写的重点,从大自然转到人身上。会有这种变化当然是和题材息息相关的,不过,最主要的原因还是黑塞本身的现实生活发生了心境上的变化。

前面也说过,他所以写出这部以音乐家为题材的小说,是因为他对现实的婚姻生活感到绝望,那种倦怠和哀愁,在不知不觉中反映在文体上。这样一来,反而使这篇作品产生一种凄凉、寂寞之美,使读者对人生萌生孤独感。作者不露痕迹,也很成功地提升了这部小说的效果。

这里我们稍来探讨一下黑塞创作这部小说的时代背景。

寓居于莱茵河畔凯恩赫芬期间,经常有诗人、画家和音乐家出入,充满艺术气氛。尤其黑塞夫人玛莉亚是杰出的钢琴家,擅长弹奏舒曼和肖邦的乐曲,所以黑塞也和音乐发生密切的关系。和瑞士名作曲家奥图玛尔·谢克成为终身知己,就是从这时开始的。谢克也为黑塞的许多诗作谱曲。

在这样的环境下写成音乐家小说《生命之歌》,毋宁是必然的。黑塞也是水彩画家,在此后写的长篇《艺术家的命运》是画家小说,但他更早就亲近音乐。《生命之歌》的开头即记载“我从六七岁左右即知,在眼睛看不见的力量中,我深受音乐的强大力量吸引和支配,而且这是与生俱来的”,这句话可以适用于作者身上。他从9岁左右开始学习小提琴和歌曲。由他的处女作诗集《浪漫之歌》、中年的诗集《孤独者的音乐》,以及最后的巨著音乐小说《玻璃珠游戏》可知,音乐对他的生活和作品发生极深远的影响。

《生命之歌》从1909年到翌年发表在杂志上,于1910年出版单行本。

《生命之歌》看起来不像《在轮下》的自叙传体裁。黑塞不是音乐家,也没有因为血气方刚而为爱情跌断腿,更没有变成残废。可是就内在而言,毫无疑问的这部作品乃是属于自叙传。作者一开始就针对外在的命运,强调内在的命运:“我的内在生命是我本身创造的,那样的甘苦很适合我自己,对此我要一个人负起责任。”对这样的内在命运,可以说借《生命之歌》表达黑塞的心魂深处。

总而言之,这部长篇里的三个主要人物,虽有不同的性格,但在孤独这一点上反映出黑塞本人。库恩因为变成残废,显得更孤独,但本来也是对日常生活不能顺应的“生活不幸的艺术家型”。艺术家是将自己的世界创造成过去所没有的崭新的独自世界,所以,本来就存在着必须在日常生活中孤立的命运。再加上变成残废,库恩更得在自弃的孤独中面对人生。虽然如此,还不得不为难以割舍的恋情而苦恼。人不是轻易就能彻底地放弃,可是库恩的爱情丝毫没有成功的希望,他掉入绝望里,濒临死亡的边缘,但对生命仍有强烈的执著,他还是勉强地活下去。从这个角度来说,《生命之歌》是探讨“生存的艺术”与“爱情”的书。

声乐家莫德虽是激情的、具有魔性的人物,但仍是孤独的。库恩能自我反省,而莫德“因为孤独像一匹狼那样极度饥渴”,所以是自我破坏性的。这两位艺术家分别体验艺术有危险的可怕性。葛特露德是有高雅贵族性的自我抑制的孤独灵魂。这样的女性对性格正相反的莫德产生好感,是人类难以预测的灵魂悲剧。

在这本小说里,大家都追求幸福,结果皆遭遇不幸。而且应是最不幸的库恩,终于达到超脱幸与不幸,从而面对人生的人生意境。因此,甫一开始就说“回顾这一生时,不幸的时刻也难以割舍。果真如此,为幸与不幸所束缚乃是愚不可及的事,应该坦然甘于接受无可避免的命运,不论好坏都欣然去品尝,这才是最重要的”。这句话可以说正是这本小说的结论。

要之,黑塞的作品几乎都可以视为他生命历程的心灵记录,作者毫不避讳地把自己抬上解剖台上——然而黑塞的剖析绝非矫情、苍白、感伤、唯美的无病呻吟。他用深邃的诗笔,探索人生的真谛,引领我们去面对命运的挑战。书中的每一个主角都是作者自己或友人的变貌。由于他们是这样真实,如同你的邻居,所以能深深地撼动读者的心灵,产生真切的共鸣——然而沿袭德国文学传统又把德国文学标尺推高的黑塞,无论就挖掘自我或探索人类心灵而言,他和法国的纪德还是迥异其趣。优秀卓拔的作家的价值正在于他们绝非同一模式,这是他们创作光焰的源泉,莫泊桑和契诃夫也截然不同,其可贵正在于此。

新潮文库编辑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