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曼·黑塞作品集(全1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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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的研究结束之前,还留有一个非解明不可的最后的虚构、根本上的错觉。一切的“解释”,一切的心理学,一切的理解尝试,全都需要作为辅助手段的理论、神话和谎言。如果是诚实的作者,在本文结束之前,应该尽可能解明那谎言才对。如果我说“上”说“下”时,那就已经是一个主张,必须予以说明,因为“上”或“下”只存在于思维中,只存在于抽象中。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上”或“下”。

所以简单地说,“荒原狼”只是一个虚构。哈利感觉到自己是狼人,认为自己是成立在两个敌对的对立事物上,只不过是被单纯化了的神话罢了。哈利根本就不是狼人。如果我们将他自己发明、信仰的谎言照单全收,认为他实际上是双重人格,是狼人,去做解释的话,那么我们就会从要让理解变成容易的这个希望中产生错觉。现在非将这个错觉订正不可。

哈利努力地想将人分为狼与人,本能与精神两个部分,以便容易理解自己的命运,不过这个二分法太过于粗略,太过于单纯化,使得这个人身上所具备的至少会被视为是他苦恼之源的矛盾,由于被施以煞有介事的错误说明而扭曲了事实。哈利在自己身上找到人,亦即找到了一个由思想、感情、文化和受到训练的高尚性质形成的一个世界,但同时也在自己身上找到了“狼”,亦即找到了一个由本能、野性、残暴和没有被高尚化的粗野性质等形成的一个黑暗世界。即使乍看之下自己被明确地分割成互相敌对的两个领域,但也还是经常体验到狼和人在短暂的片刻,在幸福的瞬间相处融洽。如果哈利试着去确认人与生活的每一瞬间,与每一种行为,与每一种感情具有何种程度的关系,狼与生活的每一瞬间,与每一种行为,与每一种感情具有何种程度的关系,那么他一定会立刻陷入窘境,他那漂亮的狼理论也全都会崩溃瓦解。因为不管是怎样的人,即使是原始的黑人,即使是白痴,本质也都没有单纯到可以用两三个合起来的要素去说明。要将像哈利这样严重分裂的人简单地分割成狼和人去说明,不仅是绝望的,也是孩子气的尝试。哈利是由成百上千的本质成立的,并非由两个本质成立。他的生活(就像所有人的生活那样)不只在本能和精神、圣徒和放荡者之类的两个极端之间摆荡,也在无数的极端组合之间,像钟摆那样摆荡。

像哈利那样受过教育的聪明人,竟然会认为自己是“荒原狼”,竟然会相信他生命的丰饶、复杂形体可以套进这样单纯的、这样血淋淋的、这样原始的方程式中,一点都不会让我们感到吃惊。因为人并不具备高度思考的能力,就连最具高度精神、最具教养的人,也还是不断通过最天真、单纯、虚伪的公式化眼镜去看世界和自己——特别是看自己时更是如此!所有的人都习惯将各自的自我视为一个统一体。显然这是所有的人天生就有的、完全无法拒绝的要求。这个错觉不管怎样经常受到激烈的动摇,也总是会恢复原状。法官坐在杀人犯面前,直视杀人犯的眼睛,在那一瞬间,杀人犯听到自己的(法官的)声音在说话,一切杀人犯的兴奋、能力、可能性,在法官自己的内心中也可以感觉到。但是下一瞬间他就又回到另一个自我,变回法官,匆忙回到幻想出来的自我的壳中,完成自己的义务,判杀人犯死刑。另外又假设天分特别优秀,心灵纤细的人预感到自己分裂的复杂性。并且假设他们和所有的天才一样,打破人格统一性的这个错觉,感觉到自己是多方面、复杂的,是由无数的自我结合形成的。要是他们将此感觉一说出口,那么人世间大多数的人一定会立刻把他们监禁起来,借助科学,宣告他们是精神分裂症,保护人类不去听到这些不幸的人口中发出来的真理呐喊。不过为什么要在这里多费唇舌呢?为什么要赘述只要是会思考的人就会知道的事情呢?而且说出那些事情来是很不礼貌的——所以如果有人能把由幻想捏造出来的“自我的统一”发展到双重人格,那么那个人简直就是天才,不然也是让人深感兴趣的罕见例外。事实上,不管是怎样的自我,就连最单纯的自我也不是统一体,而是极度多样的世界,小小的星空,包含各种形式、阶级、状态、遗传和可能性的混合体。而每个人都努力要把这个混合体看成统一体,从他们主张自我具有单纯、明确的形体,是具有清晰轮廓的现象看来,这个所有的人(就连最优秀的人也是一样)都一定会有的错觉,显然已经是不可或缺的了,就像呼吸和饮食是生命不可或缺的那样。

这个错觉乃是产生自简单的推论。所有的人肉体虽然只有一个,但灵魂却绝对不是如此。在文学当中,就连最精致出色的文学,也还是依据习惯,探讨外观上是全体统一的人物。到目前为止的文学中,专家和有识之士最赞赏的是戏剧。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戏剧最能表现出(或者会表现出)自我的多重层面——可是视觉上的错误却让我们以为戏剧里的每个角色都是单独存在,每一个肉体都具有个别的统一性——于是朴素的美学就给予这些个性分明的戏剧最高的评价。只有少数人才会偶尔在朦胧中怀疑这一切会不会只是骗人的、肤浅的美学?我们将自古以来就有的美的概念归功于伟大剧作家,会不会是错误的?这些概念并不是我们天生就有的,而是被教导出来的。古代的美的概念也是从眼睛可以看到的肉体产生,自我或个人都只不过是虚构的罢了。古代的印度文学就没有这样的概念。印度史诗的主人公并不是个别不同的人物,而是人物的集团和一系列的化身。在我们近代的世界,有的戏剧虽然还蒙在单一个体与单一性格的障蔽之中,不过却是试着想要表现灵魂多样性的文学。要认识到这个事实,就不能将那种文学的人物视为个人,必须看成是更高的统一体的(或者是诗人灵魂的)一部分、侧面和各种样式。比如《浮士德》《浮士德》(Faust),是歌德花了近六十年才完成的毕生旷世不朽的诗剧。对人类一切知识均感绝望的老学究浮士德,为了要认识生命,因此和魔鬼梅非斯特订下契约,开始了他戏剧性的一生历程。对这样去观察的人来说,浮士德、梅非斯特梅非斯特(Mephistopheles),《浮士德》中之魔鬼。、华格那华格那(Wagner),浮士德的学徒,可说是一位枯燥的形式主义者。及其他一切人物,就会成为一个统一体,一个超个人。在这个更高的统一体——而不是在个别的人物——当中,才会暗示出灵魂的某个真正的本质。当浮士德说出在教师之间非常有名,让俗人带着战栗去感叹的句子——“啊!两个灵魂栖身在我心中”时,正如他忘掉梅非斯特那样,他也忘掉了心中许多其他的灵魂。我们的荒原狼也相信心中拥有两个灵魂(狼与人),因此觉得自己心中拥挤不堪。不管什么时候心和肉体都只有一个,不过栖身在那当中的灵魂并不是两个或者五个,而是有无数。人有如由一百层外皮形成的洋葱,有如由许多丝线织成的布料。古代的亚洲人精确地认识、知道这件事情。佛教的瑜伽就发明了将个性这个错觉去除掉的准确技术。人演出的戏不但有趣,而且多彩多姿。印度以无比的努力,花费了一千年的时间去除掉那个错觉,然而西方人也以同样的努力去维护、加强同样的错觉。

从这个立场去观察荒原狼,就可以明白他为什么会为荒唐的双重人格那样苦恼了。他像浮士德那样,认为一个心有两个灵魂太多了,心一定会破裂。其实正好相反,两个灵魂未免太少了。当哈利试着要以那样原始的面貌去理解自己的灵魂时,就给可怜的灵魂施加了可怕的暴力。哈利虽是具有高度教养的人,可是举止却有如无法数到二以上的野蛮人一般。他把自己的一部分叫做人,另一部分叫做狼,认为这样就够了,这样就完全说明了自己。他把在自己身上找到的一切精神、一切理性、一切教养都塞进“人”当中,而一切本能、一切野蛮、一切紊乱全都放进“狼”那里。然而生活并没有像我们的思想那样单纯,没有像我们那可怜的白痴话语那样粗糙。哈利使用这种黑人也想得出来的“狼方法”时,双重地欺骗了自己。我们担心的是他会不会把灵魂当中还未变成人的领域,已经全部归之于“人”,而早就已经脱离狼的部分,他仍然列入在“狼”当中。

像所有人那样,哈利也认为自己非常明白人究竟是什么。但其实他什么都不知道,虽然他经常隐隐约约感觉到梦和其他难以控制的意识状态——他忘不了那种隐隐约约的感觉,想尽可能把那种感觉变成属于自己的!人绝对不是永恒持续的固定形体(尽管古代的贤人抱持着相反的看法,但这也仍然是古人的理想)。人其实是一个尝试,一种过渡状态。只是自然和精神之间的危险狭桥。内心深处的使命驱使人朝向精神、朝向神——内心深处的向往驱使人朝向自然、朝向母性。人的生活在两个力量之间不安地震颤着、动摇着。人在各个时候的“人”这个概念下理解的事物,都只不过是临时的、小市民式的认同罢了。某种原始的本能受到这个协定的驱逐、严禁。自觉、人性、非野兽化受到要求,不仅允许拥有些许的精神,也被视为是必要的。这种协定的“人”,正如一切的小市民的理想那样,是一种妥协;是欺骗了罪恶之母的自然与忧愁之父的精神,去除掉两者强烈的要求,想要定居在两者中间的温暖地带上的既胆小且单纯的狡猾尝试。所以小市民一旦允许有人被叫做“个人”,立刻就会把那个个人交给要求以人作为牺牲的牛身之神——“国家”,不断让两者互争,坐拥其利。所以小市民今天将某人当成异端者烧死,当成罪犯处以绞刑,明天就为那人立纪念碑。

“一人”并不是已经完成的东西,而是精神上的要求,也是受到期望但也被害怕的遥远可能性。在到达那里的路上,每次总是再差一点才能到达,必须经过可怕的苦恼和喜悦才能到达。能够到达的少数两三人,今天也为这些人建立了处刑台,明天又为他们树立光荣的铜像。像这些事情,荒原狼也预料到了。可是他在自己内部叫做“人”,与“狼”对立的东西,也只是具有小市民大部分卑俗性质的凡庸之人。哈利当然知道前往真正的人之路,前往不朽之路。有时候他也犹豫地应邀朝那边走去几步,因此付出极度苦恼、寂寞得让他心痛的代价。然而他的内心深处却害怕鼓起勇气跟上唯一前往不朽的狭窄道路,害怕去肯定那个最高的要求、那个由认真的精神所要求的成为人的道路。因为他非常清楚那条路通往更大的苦恼、通往放逐、通往最后的谛观,也或许通往处刑台——即使那条路最后导向不朽,他也不打算为那一切的苦恼而痛苦,也没有勇气为那一切而死。他比小市民更清楚人的极致,不过他还是闭上眼睛,绝望地执著于自我,不想去知道“我不想死”的这个绝望的意志,是通往永恒之死的最确实的道路;相反的,舍身而死、抛弃一切、自我变化献给永恒则是通往不朽之路。他在崇拜不朽的人物中他所喜欢的人,比如莫扎特时,他也是以小市民的眼睛去看莫扎特,像学校教师一般,只以禀赋超凡来解释莫扎特的成就,而不去说明莫扎特的努力和忍受苦难的伟大,还有不把小市民的理想放在眼里,以及想要成为苦恼之人将周围的小市民式气氛变成稀薄到有如包围寒冷宇宙的大气般的那种极度孤独,还有基督在客西马尼花园客西马尼花园,耶路撒冷附近之一花园,耶稣被出卖被捕之地。的那种孤独等等。

总之,我们的荒原狼至少在自己身上发现了浮士德式的双重性格。他看出肉体的单一性中并不存在精神的单一性,所以他顶多只不过是在以协和为理想路程上从事漫长的巡礼罢了。他希望能够克服狼性,完全变成人,不然至少也要放弃成为过着狼的单一性的、没有分裂的生活。显然他从来没有真正仔细观察过狼。如果仔细观察过,他应该会看到动物也没有拥有单一性的灵魂,即使是动物,在优美的形体背后,也还是隐藏着各式各样的努力和状态,狼的内心也有深渊,狼也会苦恼。事实上,经由“回归自然”,人常常走入充满苦恼、没有希望的迷宫。哈利也绝对无法完全成为狼。即使成为狼,他应该也会知道狼并非质朴单纯,而是具有非常复杂的多样性。狼也在心中拥有两个,或者两个以上的灵魂。想要成为狼的人,就和唱着“要是能够重返童年,真不知有多么幸福”歌曲的人同样健忘。因为唱着幸福的童谣,让人抱持好感不过却伤感的人,虽然同样想回到自然、天真、原始,但却完全忘了小孩子也是同样有各样格斗、各种矛盾,以及一切苦恼的。

事实上完全没有退路,既无重返狼的路,也没有重返童年的路。从一开始就没有纯真和单纯的事物,一切被创造出来的事物,即使乍看不是单纯的事物,也已经有了罪恶、有了矛盾,被抛进存在的脏污水流中,再也无法溯流而上。通往纯真、通往没有被创造的事物、通往神的路并不是在后方而是在前面。并不是通往狼或通往童年,而是通往更重的罪孽中、通往更深的人性中。可怜的荒原狼呀!即使自杀也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你一定会成为人,要走更漫长、更痛苦、更艰难的路。你必须将你的双重变为多重,把你的复杂变成更为复杂。你的世界不会变小,你的灵魂不会变单纯,而是必须将更多的世界——最后把全世界纳入你那痛苦、扩大的灵魂中,好让你有一天能够结束,能够到达安详。佛陀走过这条路。伟人全都走过。有的人怀着自觉,有的人无意识地,在冒险获得成功之际走上这条路。诞生意味着从一切全体的分离;从限定、从神的脱离,以及充满苦恼的新生。重返全体、从充满苦恼的个体的解放、成为神意味着灵魂扩大到可以将全体再度包容在内。

这里说的并不是学校、经济或统计学所知道的那种人;不是在街上熙来攘往的数百万人;不是像海沙或在岩石上破碎的波浪飞沫般的人。数百万人是多是少根本不是问题所在。那样的人只是材料而已,除此之外,就不具别的意义。不,我们这里说的是具有高度意义的人,说的是成为人的这个漫长的目标,说的是像王者那样的人,说的是不朽的人。天才并没有如我们平常所想的那样稀少。我们认为荒原狼哈利是个足以去尝试成为人这个冒险的天才,而不是遇到困难时,只会发牢骚,说反正自己是愚蠢的荒原狼,所以才会遇到困难。

具有这种可能性的人,竟然会用“荒原狼”,或者“啊!这两个灵魂该怎么办好呢”之类的话语去寻求救助,和经常对小市民阶层显示爱怜相同,都是既不可思议且令人悲叹的。能够理解佛陀的人,能够隐约感受到人性中的天国与地狱的人,不是不应该生活在常识、民主主义与小市民的教养所统治的世界里吗?一定是出于懦弱才会生活在那里。一旦世界变狭隘折磨着他了,一旦窄小的小市民房间变得太小了,他就把那归之于“狼”的罪,而不想去知道狼有时候是他最好的部分。他把自己身上粗野的部分全都叫做狼,感觉那是不好的、危险的,是小市民的恐惧之源——虽然他相信自己是个艺术家,具有纤细的感觉,可是却看不到在狼之外,在狼的背后,还有更多别的东西活在他身上,咬住他的并非全都是狼,那里也栖息着狐狸、龙、老虎、猴子、天堂鸟。另外他也无法看到这个世界,这个各种温柔、可怕、大大小小、凶猛、温驯的东西都齐聚一堂的乐园,被虚构出来的“狼”的故事震慑住了,被控制住了,就和他身上真正的人被小市民这种虚有其表的人震慑住、控制住一样。

可以想象一下充满着上百种、上千种树木、花朵、果实和杂草的庭院。如果这个庭院的园丁只知道“食用”和“杂草”这样的植物学上的区别,那么他就十之八九不会知道如何处理自己的庭院。大概最具魅力的花会被拔掉,最高贵的树会被砍倒,或者被憎恨被冷落。荒原狼也以同样的方法处理自己灵魂中上千种的花。他看也不看不能适用“人”或者“狼”这个标题的东西。他纳入“人”当中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呀!懦弱、笨拙、愚蠢与卑鄙,只要不是“狼”的,他全都归纳入“人”当中。这和只因为他还无法驾驭,就将强壮与高贵列入“狼”当中是一样的。

现在我们和哈利告别,让他一个人继续走他的路。如果他已达到不朽之人的世界,如果他已达到他那困难之路所要前往的地方,那么他看到自己这个东奔西跑、犹豫彷徨、曲折迂回的轨迹,应该会大感吃惊的,一定会向这个荒原狼满怀鼓励、指责与同情,深感兴趣地露出微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