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青春作伴
话音犹在,已是阴阳两隔。费先生深知王同惠的心志和寄托。一场变故,他要面对怎样惨痛的现实?无从面对,故致殉节。殉节不果,痛上添痛。
《花篮瑶社会组织》
江苏人民出版社
1988年11月第1版
1988年11月第1次印刷
印数:1—1200册
本来,任何事业不能不以勇敢者的生命来作基础的,传说烧一座磁窑,也得抛一个小孩在里面。我妻的死,在我私人的立场之外来看,并不能作为一件太悲惨的事。人孰无死,尼采所谓,只怕死不以其时。同惠可以无愧此一生,我只是羡慕她。
《花篮瑶社会组织》是费先生第一本著作,和王同惠共同署名。该书之成,有血与命的代价。
1930年,费先生求学路上出现转折。此前,他的志向是做医生,救死扶伤,悬壶济世,为此在东吴大学读医预科。
一次学生运动中,他上街游行,参与学潮,开罪于当局,被责令转学,离开东吴。目睹社会弊端,费先生觉得,社会之病重于个人之病。由苏州转学北平过程中,他放弃了协和医学院,入燕京大学社会学系。
该系吴文藻教授看中费先生是棵好苗子,悉心栽培。待其本科毕业,引他至清华园,攻读人类学。导师是俄国学者史禄国。
史禄国为费先生制订了三期、六年培养计划(初期两年体质人类学;中期两年语言学;后期两年社会人类学)。未料刚满两年,清华改了章程,俄国亦有疑似克格勃来探,史禄国无奈离开清华,且不再回。
1935年秋,费先生以上佳成绩取得公费留学资格。一旦出国,国际同行自然会知其导师是谁。史禄国恐费先生仅以两年学力难撑门面,便要求他出国前做一年实地调查,添点本钱再出国。这是瑶山调查的前缘。
费先生在清华园读体质人类学时,女朋友王同惠在燕园读社会学。他们一起翻译《甘肃土人的婚姻》一书。作者系比利时圣母圣心会的一位神父,于1909年奉派到甘肃传教,经长期实地调查和史料研究,写出该书。
翻译过程中,王同惠曾自问:“为什么我们中国人不能自己写这样的书?”
其时,费先生也已然立志“做个发展中国人文学科的探路人”。
经吴文藻联络争取,费先生得到瑶山调查机会。王同惠为和费先生同往,办了休学手续;为途中工作方便,亦因爱情水到渠成,他们举行了婚礼。
蜜月在费先生家乡度过。他们在太湖鼋头渚完成《甘肃土人的婚姻》的译稿后,别太湖,往上海,转香港,过广东,入广西。其时,广西省政府设有“特种民族研究”课题。费先生向省政府提交了自己的研究计划书。
该计划书全称为《广西省人种及特种民族社会组织及其他文化特性研究计划》。费先生说:“人种研究之目的,除以正确数量规定人种体形类别外,尚可藉以明了中国民族扩张、迁移之大势,及各族分布交融同化之概况。”
这是费先生晚年提出“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学说的早期苗头。
进瑶山搞调查,真是一种特殊经历。
王同惠记述说:“我们上道坐了轿,在全巷注目中出了县城。”当天傍晚,他们到达百丈村。那里离瑶区还有二十多里路;轿子一进村,就被成群的孩子们围住。他们跟着轿子跑,兴奋地嚷嚷着,引来了更多人们。待轿子停到乡公所门前,像是全村老少都出来了,密密围住轿子,好奇于远方来客。
乡公所同时也是学校。他们一进院,几十个小学生就跟了进去,满院满屋都是人。一天山路劳顿,费先生和王同惠走进特地为他们准备的房间,刚想躺下休息,无意中抬头,只见窗棂外、梁头上都是乌黑闪亮、好奇静默的眼睛,友好地看着远来的客人,把他们围进了一场从未经历过的欢迎仪式。
百丈村是进入瑶区的一个流通中心,又逢圩,人自然较为集中。费先生和王同惠的瑶山调查从该村正式开始,再往里边走,进山后,人烟稀少,路也难走,往往跋山涉水一整天,连走带滑,连摔带爬,才走到下一个村寨。
费先生说:“山势斜度极大,于是不得不舍轿步行了。……我们低着头,只知道一步一级地爬,好像是走着一个没有尽头的路程。……忽而援峭壁,忽而过独木……其实全因为这险恶的山岭,我们在今日尚能在这地方见到瑶人的村落。……没有这天险,哪里还有瑶区呢?”
面对天险,费先生和王同惠想的不是自己艰辛,而是瑶民不易。
从进入瑶区起,日复一日,白天里,费先生作人体测量,王同惠调查社会生活,晚上,他们汇集、讨论当天搜集的资料,确定第二天的调查内容。
除去直接调查,他们还同瑶民一起聊天、做活,为瑶民看病、治病。他们对瑶民风俗习惯的自觉尊重,对瑶族同胞的同情和关切,在调查工作中的敬业精神,受到瑶民的信任、喜爱。从当年留下的照片上,可以看到水乳交融般的情感。
费先生和王同惠日餐淡饭,夜宿土屋,艰辛、快乐地推进调查日程,同时不断向《北平晨报》发回《桂行通讯》。生动、鲜活的田野调查文字,带着瑶山的清新气息,报告他们的新发现、新感受。
吴文藻是费先生和王同惠共同的老师,他记述阅读《桂行通讯》的心情说:“字里行间充满了快乐、勇敢、新颖、惊奇的印象,读完了总使我兴奋。社会人类学在中国还是一门正在萌芽的学问,一向没有引起国内学者的注意。我自己数年来在悄悄地埋头研究,常有独学无友、孤陋寡闻之感。这一对能说能做的小夫妻,真鼓起了我不少的勇气。”
1935年12月16日,费先生和王同惠完成了对坳瑶的实地调查,开始向茶山瑶聚居的村寨转移。当天一次不幸变故,中断了这次调查。
由于向导失引,费先生和王同惠在地名为“潭清”的岔路口走错了路,误入一片竹林。他们摸索着走到斗篷岭,“见一似门设备,便以为到了近村。费孝通便探身察看,不料那是古陈村瑶人盘公平捉野兽设下的虎阱,机关一动,木石齐下,把费孝通压住。在危急的惊乱之中,王同惠奋不顾身把石块木头逐一移开,但费孝通局部受伤不能起立,她将丈夫移到安全地带后,奔出林中呼援”。
这一去,王同惠没能回来。瑶族同胞动员了两个村寨中十六岁以上的全部男性青壮年,漫山遍野找到第七天,终于在一处山涧急流中发现她的遗体。
费先生闻知噩耗,决意殉节。他说:“我曾打定主意把我们两人一同埋葬在瑶山里,但是不知老天存什么心,屡次把我从死中拖出来,一直到现在,正似一个自己打不醒的噩梦!”“我以为她会永远帮助我的,谁知道天会把我们拆散!”
出事的头天晚上,费先生和王同惠烤火夜话。王同惠曾说:“孝通,什么时候我们那部《中国社会组织的各种型式》能够出版呢?那时,我们相对抽一会儿烟是多么有意思。”
话音犹在,已是阴阳两隔。费先生深知王同惠的心志和寄托,更知恩师吴文藻对王同惠的期许一点都不比自己稍低,尤其深入体验了瑶山调查途中王同惠的实力和潜质。入山未久,她已可以用简单的当地语言和瑶民沟通、交流,此为费先生望尘莫及。调查若能正常推进,该是怎样乐观的前景?一场变故,费先生又要面对怎样惨痛的现实?无从面对,故致殉节。殉节不果,痛上添痛。
费先生既殉节不得,无奈中改变了想法——“我愿意用我一人的体力来做二人的工作。我要用二十年把同惠所梦想、所计划的《中国社会组织的各种型式》实现在这个世界上。”
随着伤情好转,费先生开始整理瑶山调查资料,撰写《花篮瑶社会组织》一书。他设想,这是《中国社会组织的各种型式》的第一部。
在广州的医院病房中,费先生写出了前三章。从广州到上海的客船上,在沪上亲戚的客房里,他写出了后续的第四和第五章。直到从上海回到北平,费先生终于完成了这个对他具有终生意义的“第一部”。
在《花篮瑶社会组织》编后记中,费先生回顾一己殇恸,表达远大寄托。
“本来,任何事业不能不以勇敢者的生命来作基础的,传说烧一座磁窑,也得抛一个小孩在里面。我妻的死,在我私人的立场之外来看,并不能作为一件太悲惨的事。人孰无死,尼采所谓,只怕死不以其时。同惠可以无愧此一生,我只是羡慕她。”
“我在此也得附带声明,瑶山并不都是陷阱,更不是一个可怕的地狱。瑶山是充满着友爱的桃源!我们的不幸,是我们自己的失误,所以希望我们这次不幸并不成为他人‘前车之鉴’,使大家裹足不前。我们只希望同情于我们的朋友能不住地在这道路上走,使中国文化能得到一个正确的路径。”
“使中国文化能得到一个正确的路径”——费先生当年对中国文化的现实状况发生了疑问,担心社会发展路径出问题。
七八十年之后学界讨论的“路径依赖”话题,费先生最迟是从1935年开始讨论的。他自觉中国社会已进入改造过程,自觉一个社会学者对社会改造应担负的责任,在《桂行通讯》最后一篇,费先生说——
费孝通为新婚妻子王同惠殉职所写悼亡言志诗。该照摄于《花篮瑶社会组织》一书环衬。
“我们认为文化组织中各部分间,具有微妙的搭配,在这搭配中的各部分并没有自身价值,只有在这搭配里才有它的功能。……现在所有种种社会运动,老实说,是在拆搭配。旧有的搭配因处境的变迁固然要拆解重搭,但是拆的目的是在重搭,拆了要配得拢才对。拆时,自然该看一看所拆的件头在整个机构中有什么功能,拆了有什么可以配,新件头配得进配不进。大轮船的确快,在水潭上搁了浅,却比什么都难动。”
“使中国文化能得到一个正确的路径”——对理解费先生的学术实践、文化思想和人生追求,这句话具有终极意义。
既是为学者的主观愿望,也是学术工作可能具有的客观价值。
在一生文章的破题之初,费先生已把这一点表达得十分清楚。他和王同惠付出鲜血和生命代价要寻求的,他把两次学术生命叠加起来去研究的,归根结底,就是中国文化发展的正确路径。
瑶山里,一笔一画地为瑶民绘制速写,一点一滴地积累人体数据,一事一物地询问石牌制度,一家一户地了解婚丧嫁娶……看似琐细,却在接通心底那个叫“文化出路”的大题目。
在其“第一部”,费先生把这个意思表达得如此明白,但在其学术生命的延续中,这个意思像是就此埋下伏笔,一埋数十年。直到1990年代,费先生在国内外同行面前郑重提出“文化自觉”的命题,并将自己大半生的学术实践及体会灌注其中,再三再四予以阐述,才显示出一条纵贯学界六十余年的思想连线。费先生早年调查提出的文化路径和晚年提出的文化自觉一脉相承。
君子之道,一以贯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