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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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慕若言神色更勉强地又端详了一下,沉吟不语。我温柔笑道:“这几天看你读《易经》,所以弄了这个东西给你。”从袖中摸出了几个铜钱扔进去,将竹筒拎起来晃一晃,“从今后你看《易经》闷了可以发一课,这个发课筒子你可喜欢?”

慕若言僵着身子看桌上的竹筒,我很得意。之前空闲的时候我又琢磨了一下情节,觉得让慕若言先对我这个人改观一些,觉得我还不错时,再被我扎伤更好,这样他的内心与身体都能获得最大的伤痛。所以我这两天着意投其所好。本仙君送东西一向送到点子上,看天枢的模样,肯定是感动了。

我再温声道:“你要是还想给人批八字,全府上下,想批哪个我给你找哪个。”慕若言张张嘴欲说什么,拿袖子掩住口,大咳起来,咳了数声后断断续续道:“多,多谢费心……我只是偶尔一看,却……”

我起身抚他后背,将茶水端过去让他喝了两口:“我也只是顺手弄来的,倒没什么情让你承,你爱这个,只当解闷儿好了。”

他喝了两口茶水,咳嗽稍停。我将茶杯放回桌上,捡起落到地上的诗本:“没想到你看这个。我还以为你好看王摩诘与孟襄阳。”虽然本仙君在天庭时,每逢有行令联句献诗之类需弄文墨事,都要靠衡文帮我过关,但其实我做凡人的时候也念过诗的,也能和人谈谈。

慕若言道:“王诗与孟诗虽以淡泊悠远著,其实一位是富贵生闲一位是闲想着富贵。倒不如高适图名利便公然地图了,却痛快。”

我道:“也是,此公虽然言大行怯,诗写得铿锵,战场上无能。但这世上行同于言的又有几个?大多如高公尔。”欣欣然望慕若言的双眼,等着他往下谈,他却避了我视线,不再言语,拿起桌上的书放回案几。

我颇空虚,讪讪又扯了几句别的,踱出卧房去。

东郡王近日踌躇在自立与按兵不动之间,议事甚频繁。衡文一天都被绊住,没得出空来,我在院中徘徊时,遇见单晟凌七八次,他或在扫院子或在锄杂草。他心思很沉,见本仙君就很恭敬地请安,眼里不漏出半丝的精光。害得我一整天都在掂量,晚上拿刀捅他哪里比较合适。

天将入暮时,我总算见到了衡文,他面容甚是疲惫,低声道:“你那位郡王爹实在不是一般啰唆,你还要在这里靠多少日子,我怕我再这么陪他啰唆下去,迟早有一天拿天雷劈了他。”

我赔笑道:“你莫躁,欠你的情回了天庭慢慢还,今天晚上我捅南明给你看解闷儿,可好吗?”

衡文道:“你今儿一天都在琢磨着一刀扎在南明身上什么位置吧。”凑到我耳边道,“今天我入了更就去你卧房里等着。”

说得本仙君心中痒痒的,也低声道:“你说我扎南明哪儿好?”

衡文道:“随你痛快吧,扎心窝也行,反正死不了,有命格在呢,他不行了还有玉帝,你只管下刀。”本仙君听了此话后越发跃跃然,脚不停地回了涵院。

入夜,我坐在床沿上,瞅了瞅靠在床边悠悠然的衡文,吞了一口口水,硬着头皮向灯下看书的人道:“若言,时辰不早了,快就寝吧。”

慕若言熄了外间的蜡木然地走到床边,宽下外袍,散开发冠,只穿着素白内袍的身子在灯下越发显得单薄纤长。他看了看床上,身子略僵了僵,还是慢慢掀开被子,躺下。

慕若言念着单晟凌,听呼吸声也像在睁眼躺着没有睡着。衡文将我提出窍。

“睡前那句话,喊得亲切。”

我抖着脸皮道:“为等一下的事做个铺垫,铺垫。”

同在房里坐下,衡文打了个呵欠,我道:“你今天一天劳累得过了,其实该早些歇着,不然床上的李思明借你,你附进去躺躺。”

衡文懒懒地道:“罢了,我怕好附不好出。”便靠在椅子上小憩了片刻。近三更时,风声萧萧,有黑影从窗前过,一把薄薄的刀刃伸进门缝,拨开门栓,门无声无息闪开一条缝,漏进一阵夜风,本仙君与衡文顿时精神大振。看那黑影轻轻潜入房内,单将军,你终于来动手了。

黑影半蹲移走,趁着月色进内间靠近床前,手中的兵器在黑暗中寒光烁烁,我和衡文在隔板处站着,我忍不住道:“一张床上睡两个人,黑灯瞎火,他怎么分得清哪个是天枢哪个是我?亮着兵刃不怕误伤。”

话正说着,南明在床前站定,手中忽有荧荧光亮,却是一颗鸽蛋大小的夜明珠,另一手用刀尖挑开床帐,天枢正睡在他站的这一侧,南明用夜明珠一照,便能看见慕若言。

我与衡文荡到床头伸着脖子看,帐中的慕若言像有所感应,竟猛然坐了起来。

衡文道:“该轮着你了,还不回去爬起来?”

我道:“不急不急。”

单晟凌一把握住慕若言的手臂,将他拉下床,举起寒光闪烁的短刀干净利落地向床内砍去,被慕若言伸手拦住:“莫伤他性命。”

这一声低低的,我听得清楚。

单晟凌道:“怎的?”两个字寒得像千万把冰刀。

何其啰唆!跑路要紧,二位。

但这二位就是不跑,偏要啰唆。慕若言道:“他不曾做过什么,不算个坏人。”语气极清淡,譬如在说一棵白菜。

衡文道:“天枢对你不错啊。”

单晟凌冷冷道:“你不愿我动手,是担心他的命,还是怕污了我的刀?”

天枢默然不语。

单晟凌冷笑一声,忽然放高声调道:“床前有如此动静半日,阁下虽屏息敛气,其实早已醒了吧。何不起身一叙?”

本仙君场子可以开台,扎进李思明体内,调匀一口气。

高人对仗,气势要稳足。所以我缓缓睁开双眼,缓缓起身,缓缓摸起火石点亮蜡烛,缓缓从床的另一侧绕出。

缓缓思考,我将钢刀藏到了何处。

单晟凌的夜明珠已揣回了怀中,腾出的左手握住慕若言的手臂,本仙君与他两人对面一望,有喜、有忧、有愁。

我如此待天枢,他竟替我拦下刀子,一喜。

我如此待他,他竟说我不是坏人,不是我未唱够火候,就是他脑子过了火候,一忧。

至于那一愁……

背后衡文道:“你的刀在墙角的大花瓶里立着。”

本仙君立刻道:“阁下夜半入房,未能及时相迎,失礼。白日家丁活计粗重,委屈了单将军,实在不好意思。但不知单将军半夜将我的人从床上拐下来,欲做些什么?”

我含笑负手,踱到花瓶旁,拎出无鞘的长刀。

单晟凌道:“本不想用此刃取你性命污它洁净。也罢,准你这畜生死前一挣。”眼角光扫来,极蔑然,“门外的数十护卫已悉数躺倒,似乎指望不上。”

我说:“哦。”

指望不上?有衡文在,黑白无常手里的也能给要回来,何况是被敲晕的。我道:“园中较量?”

单将军大步流星,欣然出房,我趁空看了一眼慕若言,他脸色清白,转身也向园中去,没有看我。

皎皎朗月下,本仙君在院中道了声“得罪”,喝道来人。几十名护卫从暗中闪出,将南明与天枢团团围住。兵器相接,铮然一声,寒光交错。

我站在外圈,看着热闹,只能到南明手软时再去扎他一刀万事大吉。

衡文方才从房中出去弄醒护卫,此时已回到院中站着,远远观战,道:“你这招缺德。”

缺德亦是无奈,本仙君身附凡胎,如何敌得过一介赳赳猛将单晟凌,只有用护卫拖垮他,再动刀子方保险。

护卫们得了本仙君的吩咐不能伤慕若言,刀剑只能往单晟凌身上招呼,大受局限。单晟凌一人抵挡数人竟还绰绰有余。一边挡一边退,他早已看好出路,出了涵院,携着慕若言闪入后花园月门,假山后的一堵墙,外面就是条空巷。正院巡逻的护卫听到风声便飞快赶来,人越来越多,单晟凌连闪带退又左支右挡,渐渐力不从心。退到那堵墙旁,已受了四五处浅伤。

本仙君看准了一个空当儿,握着长刀,闪入人群。

单晟凌右手横刀支住数杆长枪,左手去震另一侧来势。前胸空门大开,本仙君刀尖直指,很厚道地向他右胸去,五寸,四寸,三寸。两寸时,眼前人影一花,胸前蓦地一凉。

我讶然低头,一杆长枪,枪头没进我左胸,枪柄的另一端是一双手,削长细瘦,似乎没什么力气,我握过,硌手。

也就在这讶然的一瞬间,猎猎有寒风逼来,银光闪烁,似是南明的薄刀。

我颈上已有凉意。

命格,又简写天命簿了……

咣当一声,凉意却止。单晟凌的薄刀横在我颈上不动,因为一把青光流溢的长剑正架在慕若言颈上,浅湖长衫在风中微动:“你放了他,我放你与慕若言平安出王府。”衡文啊,做人不能太招摇,你现身便罢了,这把剑太亮了些。

护卫们手执兵器不敢妄动,单晟凌扬眉望着衡文:“阁下能做此主张?”

衡文道:“自然。”转头向众护卫道,“原地放下兵器,退到花园外。”

赵先生是东郡王眼前的红人,众护卫倒乖觉,放下兵器,退向月门。

刀刃从本仙君颈上收回,衡文一回手,也从慕若言颈上撤了长剑,温声道:“言公子,枪头已扎了进去,是否该松一松手了?”

握枪柄的双手松开,衡文一手支住我后背,低声道:“还撑得住吗?”那么一瞬间的神情明显是同情的。

我倒抽着凉气上气不接下气道:“只是……忒疼了些,咳咳……”

命格!

单晟凌那厮眯眼看衡文:“方才阁下近身,在下竟无所察觉,好俊的功夫。”

废话,他是趁乱施法一瞬间就现身了,你个凡胎能察觉才怪。

衡文很端架子地随意道:“过奖。”

单晟凌微微一笑:“阁下风采在下也甚是惊叹,请教阁下名讳?”

衡文便道:“承蒙单将军垂问,在下赵衡。”

单晟凌竟拱了拱手:“单晟凌今日蒙赵公子指教,望他日有缘再与公子切磋。”衡文一只手撑着本仙君后背,就这么站着,略一点头。

单晟凌又眯着眼深深把衡文一望,与天枢转身,天枢回过头来,我从中枪后一直没怎么看他的脸,此时一望,他脸色依旧不好琢磨,漆黑的双目望着我:“抱歉。”

我提着气道:“没什么,活该嘛……”当真是活该。

慕若言的目光瞬了一瞬,转回脸去。单晟凌携他跳上围墙,没入夜色。

我瘫在地上,听得熙熙攘攘嘈杂声大作,应该是闻风从被窝中爬起来的李思明他爹和两个兄长,不晓得带了大夫没有。

衡文小声道:“你先忍一忍,等我不在人前应付时再提你出来。”

我边喘边苦笑:“不能……提了……伤成这样……一提出来李思明……必死……我得在里头撑着。”

衡文凉声道:“你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