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秩序与政治衰败:从工业革命到民主全球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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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发展如何融入发展大局;发展中的经济、社会和思想方面;1800年后世界如何改变;亨廷顿理论对理解像阿拉伯之春那样的事件仍然有用,只是需要修改

政治发展——国家、法治和民主负责制的演变——只是人类社会经济发展的广泛现象的一个方面。必须在经济增长、社会动员、有关正义和合法性的思想威力中,去理解政治制度的变化。在法国和美国大革命之后,各个方面的发展的交互影响发生了巨大变化。

经济发展可简单定义为人均产值在历史上的持续增长。这究竟是不是衡量人类福祉的适当标尺?经济学家和其他人士对此有不少争论,因为人均GDP只看金钱,不看健康、机会、公平、分配和人类繁荣的其他方面。我希望将这些争论暂且搁置,人均GDP具有简单明了的优势,并且在如何正确测定上已投入相当多的努力。

发展的第二个重要组件——社会动员——关注历史上新社会群体的兴起,以及各群体之间关系的性质变化。社会动员是指,社会中不同群体意识到自己成员拥有共同的利益或认同,从而组织起来,采取集体行动。19世纪初,世界上经济最发达的欧洲和中国主要还是农业社会,人口绝大部分仍住在小村庄,以种庄稼为生。到那个世纪末,欧洲出现巨大转变。农民离开乡村,城市日益扩大,产业工人阶级形成。有关概述,参见埃里克·霍布斯鲍姆(Eric Hobsbawm),《资本的年代,1848—1875》(The Age of Capital, 1848-1875)(纽约:采葡萄图书公司,1996年),第1章。德国社会理论家斐迪南·滕尼斯(Ferdinand Tönnies)称之为从礼俗社会(Gemeinschaft)走向法理社会(Gesellschaft),通常译成英文为从“共同体”community, 中文也可译为“社群”或“社区”走向“社会”(society)。滕尼斯(Ferdinand Tönnies),《礼俗社会与法理社会》(Community and Association“Gemeinschaft und Gesellschaft”)(伦敦:劳特利奇出版社,1955年)。其他19世纪的理论家发明各自的二分法,来描述一种社会形式向另一种社会形式的过渡。譬如,马克斯·韦伯对传统和魅力型权威与法理型权威的区分;埃米尔·涂尔干说的机械团结和有机团结的对立;亨利·梅因说的从身份到契约的过渡。韦伯(Max Weber),《经济与社会》(Economy and Society)(伯克利:加利福尼亚州大学出版社,1978年);涂尔干(Émile Durkheim),《社会分工论》(The Division of Labor in Society)(纽约:麦克米伦出版社,1933年);亨利·梅因(Henry Maine),《古代法》(Ancient Law: Its Connection with the Early History of Society and Its Relation to Modern Ideas)(波士顿:烽火出版社,1963年)。

这些模式试图阐明从礼俗社会到法理社会的转变,前者多是紧密结合的村庄,村民彼此熟悉,认同固定,后者则是拥有多样性和匿名性的大城市。这种转变在20世纪下半叶发生于后发国家的东亚地区,今天又在南亚、中东和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展开。

工业化进程和经济发展在不断创造新的社会群体,如工人、学生、职业人和经理人等。在匿名的城市中,人们搬家频繁,在更多样化和多元化的社会中生活,具有流动身份,不再受制于村庄、部落和家族的习俗。我们将会看到,这些新颖的社会关系促成像民族主义那样的新认同,或普世宗教的新归属。为政治制度的变化打下基础的,就是社会动员。

除了经济增长和社会动员,还有关于合法性legitimacy,也译“正当性”的思想演变。合法性代表广泛共识,认定某些社会安排是公正的。世易时移,关于合法性的思想也会有所演变。这种演变有时是经济或社会变化的副产品,但在很多历史节骨眼上,又变成推进发展其他方面的独立动力。

所以,当法国摄政王玛丽·德·美第奇(Marie de Medicis)在1614年召开旨在增税的三级会议时,那时三级会议软弱依顺,无法阻止绝对君主制的崛起。当它于1789年再次召开时,由于启蒙运动的高涨和人权思想的传播,法国的思想状况大有改观。毋庸多言,第二次三级会议为法国大革命铺平了道路,这种思想转变就是原因之一。同样,英国政治参与者在17世纪也有思想上的重大转变。起初,他们要捍卫的英国人权利只是继承自远古的封建权利;一百多年后,他们在霍布斯和洛克等作家的影响下,要求作为个人的自然权利。无论在英国还是在北美,这对建立何种政权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倾向于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学家会说,提倡普世权利的新思想反映了法国和英国资产阶级的崛起,构成了掩饰经济利益的上层建筑。卡尔·马克思本人的名言是,宗教是“人民的鸦片”。但资产阶级本来可以旧封建秩序的特权为基础,光为自己争得权利,没必要提倡为人类普遍平等铺路的学说。它选择以这一类词语来为自己辩解,让人们回溯到基督教的普世性,以及现代自然科学的进化论。人们不禁要问,如果没有马克思,20世纪的历史将会如何改写。在马克思之前和之后,当然还有不少社会主义思想家,反映新兴工人阶级的利益。但无人能如此精彩地分析早期工业化情形,将之与黑格尔的大历史理论关联起来,以自封的“科学”字眼,来解释无产阶级最终胜利的必然性。从马克思笔下涌现出一个世俗的意识形态,在列宁和毛泽东等领袖的手中,取代宗教,成功动员数百万人,实质上改变了历史进程。

我们可在图1当中将经济增长、社会动员、思想和合法性,与政治发展的三个组成部分连接起来。

图1

发展的六个方面可各自独立地发生变化,也可以多种方式交织在一起。政治发展的模式包含解释这些因果关系的理论。我们可概述一下英美和其他早期现代化国家在工业化之后发生的事,来追踪一些比较重要的关联。

1800年后世界发生了怎样的改变

1800年左右,随着工业革命的腾飞,经济增长的速度大大加快。在此之前,即第1卷所涵盖的历史时期,世界许多地方生活在英国作家托马斯·马尔萨斯(Thomas Malthus)描绘的条件下。他1798年出版的《人口论》描绘了一幅黯淡图景:从长远看,人口增长将超过经济资源的增长。图2显示的是作为工业革命发源地的英国八百年人均收入的估计。曲棍球棒式的曲线,以及向高速增长的突然过渡,反映后期生产力持续性的连年增长大大超越了人口的增长率。我们可能会猜测,人口增长和可用资源的局限,总有一天会压垮这个得天独厚的快速增长。不管如何,我们仍然幸运地生活在后马尔萨斯世界。

是什么造成经济增长的突然爆发?工业革命之前还有始于16世纪的商业革命,其时的贸易总额,无论在欧洲内部还是跨大西洋的,都有大大扩充。这种扩充是一系列政治和制度因素推动的:可靠产权的建立、现代国家的兴起、复式记账和现代企业的发明、通讯和运输的新技术。工业革命所依靠的是,科学方法的系统性应用及其与制度化的大学和科研组织相结合,最终转化为技术创新。例如,参见Joel Mokyr编,《工业革命的经济学》(The Economics of the Industrial Revolution)(新泽西州托托瓦:Rowman&Allanheld出版社,1985年); Mokyr,《英国工业革命:经济的角度》(The British Industrial Revolution: An Economic Perspective)(科罗拉多州博尔德:西方视点出版社,1999年); Douglass C. North和Robert P. Thomas,《西方世界的崛起》(The Rise of the Western World)(纽约:剑桥大学出版社,1973年);Nathan Rosenberg和L.E.Birdzell,《西方如何致富》(How the West Grew Rich)(纽约:基本图书公司,1986年); David S.Landes,《国富国穷》(The Wealth and Poverty of Nations:Why Some Are So Rich and Some So Poor)(纽约:诺顿出版社,1998年)。

向高速增长的突然过渡,通过劳动分工的不断扩大,对社会产生巨大影响。亚当·斯密(Adam Smith)《国富论》第3章的标题即为“劳动分工只受市场范围的限制”。这本书的开头是他对别针工厂的著名描述:与其让每一个工匠去牵拉、切割和磨尖一个个的别针,倒不如把每一道工序交给专职工人,从而大大提高工厂的生产效率。但斯密断言,如果不存在足够大的市场,就没有以这种方式来提高生产率的动力。所以斯密认为,交通和通讯的改进,既增加了市场的规模,又刺激了劳动分工的扩大。斯密在世时的商业革命,为即将展开的工业革命撒下了种子。

图2.1200—2000年英国真实人均收入

来源:Gregory Clark,《告别救济》(A Farewell to Alms

劳动分工的不断扩大变成后续思想家的中心议题,始于卡尔·马克思和弗里德里希·恩格斯。他们在《共产党宣言》里谈到,以前引以为傲的工匠现在却沦为大工业机器的齿轮。与斯密不同,他们视专业化和劳动分工为邪恶,其令工人远离了真实的自我(“异化”)。读者可从写于1848年的下列段落中感到,这个现代世界与之前的农业世界截然不同。其时,英国的工业革命正在加速:


资产阶级除非对生产工具、生产关系乃至全部社会关系不断进行革命,否则就不能生存下去。反之,原封不动地保持旧的生产方式,是过去一切工业阶级生存的首要条件。生产的不断变革,一切社会关系不停的动荡,永远的不安定和变动,就是资产阶级时代不同于过去一切时代的地方。一切固定的僵化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人们终于不得不用冷静的眼光,来看他们的生活地位和相互关系。


硅谷认为它发明了“颠覆性创新”。其实,在马克思写出上述段落时,欧美社会的变化速度要超过21世纪初。

通过创建要求参政的新群体,社会动员在促成政治变化。19世纪末,在整个工业化的欧美,工人开始加入工会,争取加薪,要求更好更安全的工作环境。他们追求宣传、组织和投票的权利,开始支持新政党,在英国工党和德国社会民主党等旗帜下获得选举胜利。在没有选举的地方,如俄国,他们开始加入地下共产党。

通讯和交通技术的传播促使当时发生另一重大变化:全球化的早期形式,允许思想以史无前例的方式跨越政治边界。政治制度在1800年之前的发展,主要发生于单一社会,尽管有些社会相当庞大。譬如,中国在公元前3世纪引进择优录用的官僚体系,但对同期的希腊和罗马,几乎没有丁点的影响。早期阿拉伯建国者可借鉴邻近的波斯或拜占庭,但没有试图仿效同期欧洲的封建制度,更别说印度或中国的。

首先创造世界体系的是蒙古人,他们把贸易和疾病从中国带到欧洲和中东;然后是阿拉伯人,将自己的网络延伸至欧洲和东南亚;再接下来是欧洲人,开发与美洲、南亚和东亚的贸易。认为全球化是21世纪初独特现象的人,可读读《共产党宣言》的下列片段:“不断扩大产品销路的需要,驱使资产阶级奔走于全球各地……资产阶级,由于开拓了世界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古老的民族工业被消灭了……这些新的工业所加工的,已经不是本地的原料,而是来自极其遥远的地区的原料;它们的产品不仅供本国消费,而且同时供世界各地消费。”

商品的情形如此,有关政治和经济制度的思想也遇上同样的情境:如果某种东西在世界某地有效,就会在另一地区得到迅速的复制。例如,亚当·斯密有关市场力量的思想在欧洲广为流传,更被传播到拉丁美洲;那里的西班牙波旁王朝改革者,因此而放松早期重商主义对贸易的限制。在意识形态光谱表的另一端,马克思主义从一开始就是自觉的国际化思想,为非欧洲人的革命者所采用,如中国、越南和古巴。

1800年之后,促成政治发展的环境条件大大不同于之前,即第1卷所涵盖的时期。经济的持续增长,迅速推出社会动员的新形式,创造出要求参政的新群体。同时,思想可从一个社会传至另一社会,以印刷机的速度,后来更以电报、电话、无线电和互联网的速度。这些条件下的政治秩序会遇上很大麻烦,因为原先用以管理农业社会的制度,现在却用来主持工业化社会。技术和经济的变革与政治制度的关联,一直持续至今,例如,社交媒体孕育出动员的新形式,无论在阿拉伯世界还是在中国甚至世界其他地区,都无一例外。

好事并不总是扎堆

英国是第一个工业化国家,自马克思起的许多社会理论家都把它视作现代化的典范。英国走过一条因果链条非常清晰的道路,先是经济增长,再是社会动员、价值观改变和政治参与的诉求,最终抵达自由民主。欧洲社会学理论在20世纪初横渡大西洋,在美国学术界扎下营盘,易名为现代化理论。它实际上认为,美好事物最终都会走到一起,现代化是个铁板一块而又相互关联的现象,图1中的六个方块会同时发生变化。有关概述,参见Nils Gilman,《言构未来:美国冷战时期的现代化理论》(Mandarins of the Future: Modernization Theory in Cold War America)(巴尔的摩: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出版社,2003年)。换句话说,每个国家都会在短时间内达到丹麦。现代化理论出现时,欧洲的殖民地正在走上独立道路,根据预计,它们将会复制欧洲的发展次序。

塞缪尔·亨廷顿1968年的《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给这一理论泼上冷水。亨廷顿激烈抗辩,好事并不总是扎堆。他认为,经济发展孕育社会动员,当社会动员的速度超过现有制度应付参政需求的能力时,政治秩序就会崩溃。亨廷顿指出,一边是新动员起来的人们的期望,另一边是政府满足他们参政的能力或意愿,这中间会有“差距”。他认为,贫穷的传统社会和已经现代化的社会都是稳定的,不稳定的恰是那些正在进行现代化的社会,因为现代化的不同组件未能以协调的方式向前推进。亨廷顿,《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32—92页。

亨廷顿写完此书后四十多年中,不少学者对发展中国家的冲突和暴力做了大量研究,包括詹姆斯·费伦(James Fearon)、大卫·莱廷(David Laitin)和保罗·科利尔(Paul Collier)。例如,参见James D. Fearon和David Laitin,《种族、叛乱和内战》(Ethnicity, Insurgency, and Civil War),载《美国政治学评论》第97卷(2003年):75—90页;Paul Collier,《最底层的10亿人:最贫穷国家为什么失败及怎么办》(The Bottom Billion:Why the Poorest Countries Are Failing and What Can Be Done About It)(纽约:牛津大学出版社,2007年);Collier,《内部冲突的经济原因及其政策含义》(Economic Causes of Civil Conflict and Their Implications for Policy)(牛津:牛津经济论文,2006年); Collier, Anke Hoeffler和Dominic Rohner,《超越贪婪和抱怨:可行性与内战》(Beyond Greed and Grievance:Feasibility and Civil War)(牛津:牛津经济论文,2007年)。根据这些新近的研究,亨廷顿理论在很多方面都必须做出修改。不稳定反映制度的缺乏,在这一点上亨廷顿说对了。几乎单凭定义,就可确定它的真实性,因为制度本身是调整行为的规则。但他在20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观察到的不稳定和暴力,未必是现代化打乱了稳定的传统社会的结果。他认为那些社会早先是稳定的,这个观点有误导性。在他著此书之前,大多数发展中国家仍是殖民帝国的一部分,权威都是外部强加的。例如,在殖民者到来之前的撒哈拉以南非洲,我们并没有当地冲突的可靠数据,无论是量化的还是其他方式的。这个时期出现的许多发展中国家,如尼日利亚和比属刚果(扎伊尔),之前根本就没有独立的政治体,也没有国家层次的传统制度。毫不奇怪,它们独立后不久就陷入冲突。软弱制度和没有制度的国家,不管走不走现代化道路,都会摇摇欲坠。

晚近对冲突根源的分析,与亨廷顿的主张发生矛盾。亨廷顿认为,正在投入现代化的国家,身处贫困和发展的中间,会遇上最多的不稳定。但事实上,新近的分析显示,冲突与贫困有很明显的正比关系;冲突常常是贫困的原因,又是贫困的结果。世界银行,《世界发展报告2011年:冲突、安全与发展》(World Development Report 2011:Conflict, Security, and Development)(华盛顿:世界银行,2011)。那些学者系统研究冲突和政治不稳定,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软弱的政府和糟糕的制度是冲突和贫穷的根本原因。许多失败或脆弱的国家掉入低层次的陷阱:它们衰弱的制度无法控制暴力,由此造成贫困,进一步削弱政府的施政能力。很多人观察冷战后的巴尔干半岛、南亚和非洲等地,相信种族是冲突的起因。但威廉·伊斯特利(William Easterly)表明,如果控制制度的因素,种族多样性和冲突的关联就会烟消云散。詹姆斯·费伦和大卫·莱廷也显示,如果控制人均收入的因素,种族或宗教的多样性并不会引起更多冲突。毕竟瑞士有三个语言群体,由于它强大的制度,自19世纪中叶以来一直是稳定的政治体。William R. Easterly,《制度能否解决种族冲突?》(Can Institutions Resolve Ethnic Conflict?),载《经济发展与文化变迁》(Economic Development and Cultural Change)第49卷,第4期(2001年); Fearon和Laitin,《种族、叛乱和内战》。

现代化和经济增长并不一定导致不稳定和暴力升级,有些社会实际上能发展政治制度,以容纳更多的参政需求。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这样的故事就发生在韩国和台湾地区。它们的快速现代化是在威权政府监督下完成的。这两个地方的政府得以满足民众对就业和经济增长的期望,最终接受他们对更多民主的诉求。像早期韩国和台湾地区一样,中国大陆即使没有开放正式的政治参与,仍能保持高度的政治稳定,主要通过向公民提供稳定、增长和就业。

自《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出版以来,出现了迅猛的经济发展,以及亨廷顿的民主转型“第三波”。从1970年到2008年,全球经济生产总值大约翻了两番,从十六万亿升至六十一万亿美元。《世界银行发展指标和全球发展金融》(World Bank Development Indicators and Global Development Finance),美国劳工统计局。与此同时,世界各地选举式民主国家也从四十个升至将近一百二十个。数据来自拉里·戴蒙德,《金融危机和民主衰退》(The Financial Crisis and the Democratic Recession),载Nancy Birdsall和福山合编,《金融危机后有关发展的新思路》(New Ideas in Development after the Financial Crisis)(巴尔的摩: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出版社,2011年)。另参见亨廷顿,《第三波浪潮:20世纪后期的民主化》。有些转型涉及暴力,包括葡萄牙、罗马尼亚、巴尔干地区和印度尼西亚。但总体上说,这个全球政治的大转型是相当和平的。

不过在有些地区,社会动员和制度发展之间出现亨廷顿所说的差距,确实成了不稳定的导火索。中东在20世纪50年代、60年代和70年代初,经历大量政变、革命和国内冲突。但在随后几十年中,整个阿拉伯世界又看到非常稳定的威权政权的出现。突尼斯、埃及、叙利亚和利比亚受独裁者的统治,不许反对党的运作,严格控制公民社会。世界上唯一没有参与第三波民主转型的,其实就是中东阿拉伯国家。参见Alfred C. Stepan和Graeme B. Robertson,《选举差距与其说是“穆斯林”的,倒不如说是“阿拉伯”的》(An ‘Arab' More Than a ‘Muslim' Electoral Gap),载《民主杂志》第14卷,(第3期)(2003年):30—44页。

2011年1月,随着突尼斯本·阿里(Ben Ali)政权的崩溃,埃及穆巴拉克的垮台,利比亚内战乃至卡扎菲的死亡,巴林、也门和叙利亚的政治大动荡,这个格局发生了惊人变化。所谓的阿拉伯之春得益于多种因素,包括中产阶级在埃及和突尼斯的壮大。从1990年到2010年,联合国编制的人类发展指数,在埃及增长28%,在突尼斯增长30%。联合国开发计划署,《阿拉伯人类发展报告》(Arab Human Development Reports),www. arab-hdr.org/。这项指数是有关健康、教育和收入的综合指标。大学毕业生的数量也有大幅增加,尤其在突尼斯。联合国开发计划署,《阿拉伯人类发展报告》,www.arab-hdr.org/data/indicators/2012-31. aspx。新兴的中产阶级,受到卫星电视(半岛电视台)和社交媒体(Facebook Twitter)等新技术的动员,领导了反对本·阿里和穆巴拉克独裁统治的起义。只是,这些社会群体无法控制后续事态的发展。有关社交媒体对阿拉伯之春的影响,参见Eric Schmidt和Jared Cohen,《新数字化时代:重塑人民、国家和企业的未来》(The New Digital Age: Reshaping the Future of People, Nations and Business)(纽约:Knopf出版社,2013年)。

换句话说,阿拉伯世界所经历的就是亨廷顿事件:表面上看似坚不可摧的威权政府,底下已发生社会变化,新动员起来的参与者发泄不满,因为政府没有通过采用新制度制造渠道吸纳他们。这个地区未来的稳定,将取决于是否会出现能够引领民众和平参与的政治制度。这意味着,开放政党,开放媒体,广泛讨论政治议题,接受为政治冲突订出规范的宪法规则。

亨廷顿的基本见解仍然是正确的,即现代化不是顺畅和必然的过程。发展的经济、社会和政治诸方面,自有不同的轨道和时间表,没有理由一定会按序渐进。尤其是政治发展,独立于经济增长,只遵循自己的逻辑。成功的现代化还得依靠政治制度、经济增长、社会变化和思想的并行发展。绝对不能说,有了发展的某个方面,其他方面就一定会伴随而来。实际上,为了启动经济增长,强大的政治制度往往是必需的;恰恰是它的缺席,将失败或脆弱的国家锁进了冲突、暴力和贫困的恶性循环。

脆弱或失败国家所缺乏的制度中,首先而又最重要的是行政上的能干政府。国家在受到法律或民主的限制之前,必须先要存在。这意味着,首先就要建立中央集权的行政部门和官僚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