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亮晶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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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生活从此被颠覆(6)

牛牛不是自闭,不是自闭,过一段时间长大些了,就会好了,等正常起来了,就能证明给所有人看,他没点问题!她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把脸转向窗外。

太阳老高了,阳光耀眼,透过走廊的窗户正好投射到郑芸的脚上,平底短靴上还有昨天下雨的灰屑和水渍的痕迹,脏兮兮的样子,她忽然想起自己曾经最爱穿高跟鞋,细细的鞋跟,黑色的鞋面,擦得晶亮,她喜欢在这样的太阳天里,在阳台上,给自己的高跟鞋刷鞋油,一双双干干净净地摆着,精致而优雅……

有多久没有穿过高跟鞋了?从怀孕时开始的吧……

怀孕时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尽管她不到一米六的身高,在临产时已经达到了一百六十多斤的体重,跟一个胖冬瓜几无二致,可那时候她每天都很开心,因为活在对未来美好的憧憬中。她买许多的育儿书,跟办公室的同事宣言,要如何如何地教育和培养孩子,她想象过孩子的样子,想象在同一条路上,怎么抱着、牵着、拉着,孩子就大了。她也想过会有因为孩子一趟趟跑医院的时候,可是任那一副场景,都不是今天的样子……

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她慢慢地低下头,两侧的头发垂下来,她又忽然发现自己的头发乱糟糟的,两个月前烫起的波浪不成型也就算了,发尾部分竟然还打结了,糊成一团。

早上没梳头?不对,是刚才牛牛揪的,也不对,早上确实没梳头。她吃了一惊,惶然地站直了身体,拉住头发看起来,蓬草一般的乱,捏在手里燥得沙沙响,我怎么成了这样了?她的眼前陡然浮现起电影里经常演的那些精神萎靡、胡子拉碴的男人,走路没精打采地刷着两条腿,两个字毫无征兆地从脑海里蹦了出来——潦倒。

9

就在郑芸暗自伤怀的时候,一个怯怯的声音凑了过来:“请问……”

郑芸侧脸一看,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穿件灰色羊毛大衣,后脑盘个发髻,眉毛修得整齐,看上去精干利索,家境似乎不错,此刻正笑着:“你也是来给孩子做康复治疗的吧?”郑芸点头。

“我们在这里等了三天了,这几天看了些熟面孔,就是你还是头一次见。”那女人说话声音低软,普通话虽然不是很标准,带着外地口音的尾子,但显得得体熨帖。郑芸脸上浮起礼貌性的微笑,心思却转开了,对方该是有些身份的人吧,这贸然搭讪只是为了打发等待中的无聊?不由得又四下张望了一通,恍然有些释然,看这大厅里多数的人,穿着、打扮、举止,能跟面前这女人合套的确实没几个。看个病,套个近乎,难道还要物以类聚?!郑芸心下又琢磨开了,这女人是做什么的?想起去汪教授那里看病遭遇过患者的非难,直觉便有些忐忑,暗暗提高了警惕。

果然,女人问道了重点:“你们预约了吧?网上预约的?”

郑芸想起她刚才的话,庆幸自己多留了个心眼,马上含糊地回答了一个字,嗯。

“提前多久预约的呀?”女人递过一张纸巾,示意郑芸擦擦耳廓,郑芸狐疑地接过来按她的所指一带,纸巾上便有了一道淡淡的红色血渍,应该是刚才牛牛抓头发的时候,指甲刮破的。郑芸谢谢着,顺手把头发捋在耳后,就势低下头去,这个时候,她委实没有心情寒暄,只想尽快结束话题,盼着女人知事,赶紧走开。

女人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从挎包里拿出一把小梳子来:“要不要梳梳头?”

这话再一次刺中了郑芸,她倏地想到了自己乱草一般蓬散的头发,本来早上就忘记梳头了,刚才被牛牛揪扯,现在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大约是一副穷途末路的潦倒相吧,她又一次把自己定义为潦倒,不禁感伤地瘪着嘴撅了一下:“谢谢,我有梳子。”

“没有心思收拾自己?”女人笑声中带着凉意:“把自己打扮一下,心情也会好一点。”

“我以前也是你这样,慢慢就好了,”她看了看不远处到处乱跑的牛牛和象赶鸭子一样的两个老人,轻叹口气。

郑芸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岔开道:“我们上周预约的。”

女人不笑了,愁容漫上来,话语也变得忧心忡忡:“你们本地的约了一周都不行,也还要找熟人医生带进来呀……”

郑芸心里“咯噔”一下,刚吃一惊,旋即释然。这女人看样子一直在观察我们,不过,知行穿着白大褂,再带这么一大家子,还抱着孩子,想不扎眼都不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她到现在,还不知道这女人葫芦里到底想卖什么药。

“我们上个月就预约了,说了本周安排,我们提前一天从外地来的,在酒店住了六天了……”女人讪讪道:“昨天才拿到号子,因为做评级的多,又调整到今天,结果今天上午都快过完了,才进去五个,我前头还有四个,不知道下午能不能做,说是一天只能做八个……”

听到这里,郑芸意识到自己插进了一个,耽误了别人的时间,脸陡然之间开始微微泛红,为了不让女人发现自己的赧然,赶紧低头下去,假装看自己的鞋。

女人又靠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带你们进去的护士长,就是这里可以说了算的领导……我看她对你们好客气,你们的事,她都是亲自在办,昨天有个人拿了副院长的条子,她也就是叫护士带着办的。你们……”

不得不承认,这是个见过世面的女人,说话很乖巧,她既没有声讨郑芸插队,也没有挑明郑芸是个关系户,试探着来,试图揭开什么。郑芸心里拐了个弯,大约猜到了她想打探什么,不如索性拿个大帽子压下来,让女人无话可说,于是顺着她的话头避重就轻地撒了个谎:“我们是院长家的亲戚。”随即抄手站直了身体,寻思着找个由头赶紧闪人才是上上之策。

“哦,那你们肯定能排上,我们大概希望不大,”女人很失落,话语里满是无助:“我们从汀州过来,路上都要一天时间,我爸托了好多关系,才拐弯抹角地在医院找了个熟人,这里是省城,不是地方,又没有利益交换,都是我们求着人家,人家可没什么求着我们,托付的人也没把怎么当回事……”

汀州?郑芸愣了一下:“我是汀州商专毕业的。”

女人也愣了一下:“我妈原来在汀州商专教书。”

这一说,两人居然还有些渊源,尽管时间久远,郑芸还是回忆起了女人的婆婆,那个曾经教过他们商业法规课程的老太太,也记得她丈夫是当地法院的院长。记忆中的老师是个有爱心的人,当年为了郑芸那届一个学生的偷盗事件,老师还动用过丈夫的影响,最终学生只判了缓刑,得以完成学业。

得知老师如今身体不好,郑芸有些唏嘘,想安慰女人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女人嗫嚅着,到底还是鼓起了勇气:“如果不为难的话,你能帮帮我吗?”

郑芸咬着嘴唇,不说话,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只要今天能做评级就行……”女人期期艾艾地说着:“我儿子五岁时发现的,在汀州已经治疗两年多了,那边说没办法提高,会耽误孩子,要我们到省城来,”她伸手一指:“那是我儿子敬靖宇。”

顺着她的手指过去,郑芸看见了一个上半身挂在老人身上,下半身赖在地上,老人拖了几回硬是不动的孩子,瘦高的个子,嘴里含着棒棒糖,眼睛斜着不知道在看什么。

“他已经七岁了,医生说黄金治疗时间是八岁以前,如果有专业的治疗,他会比现在好一些的……”女人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郑芸心里一颤,她看看那女人,轻声道:“我试试吧。”

女人一喜,眼眶瞬间红了,不由自主地抓住了郑芸的手,可以感觉到她皮肤细腻,但指头冰凉,郑芸怔怔地望着她,骤然心脏一紧,她的现在,会是我的将来吗?

评级的结果很快出来了,护士长飞快地扫了一眼,说:“符合我们的收治条件,根据我的经验来看,治疗效果应该会不错。”

“谢谢姨妈。”郑芸乖巧地说着,下半截话却接不下去了,拿不定主意地看着会超。

护士长察言观色,体贴地说:“我挺能理解你们,未必一下就能接受,心里可能还有其他想法,治疗到底做不做,随便你们……”

“我知道,大厅里那么多孩子,别说进来做治疗,就是要做个评级,都不知要排多久的队……”郑芸磕磕巴巴地说着,又拿眼瞟会超。

会超并没有多少迟疑,马上接过话头:“请姨妈尽快安排治疗吧,越快越好。”护士长点点头,进了医生办公室嘀咕一阵出来,说:“退了一个孩子,把牛牛安排了,下周一直接进入治疗,是最好的治疗师。”

安排妥当了,护士长就要离开,郑芸为难地拦住她:“姨妈,我刚才在走廊上碰到一个熟人,是我老师的媳妇,她的孩子请你关照一下……”护士长一听有些急了:“治疗再也插不进人了呢!你知不知道,给牛牛的治疗名额,也是退了一个医生的关系,才给腾出来的指标。”她探头往护士站外看了看,压低声音说:“好在关系不是很硬,所以评级都推到了今天,本来安排那孩子昨天做评级,下周一开始做治疗。”

郑芸吃了一惊,陡然之间觉得自己太过幸运了,忙不迭地点头,解释道:“她想在今天做完评级。”

哦,护士长脸色缓和了些,郑芸连忙报:“孩子叫敬靖宇”。听到名字,护士长脸色发紧,道出实情:“牛牛占的就是他的指标。”郑芸更大地吃了一惊,心里登时五味杂陈。

那头护士长又说:“他们家也是拖了好多关系,才排上号,外地来确实不容易,可名额有限,我们只能说,优先本地孩子……”想到大厅里那个女人,郑芸心里的愧疚更浓,却再也不敢多话了,会超斜斜地瞪了她一眼。

“马上安排她做评级吧。”护士长沉吟着,吩咐排号护士:“下一个直接叫敬靖宇。”护士一叫名字,那女人牵着儿子过来了,两个老人,想是外公外婆也过来了,孩子棒棒糖拿在手里到处甩,走路东倒西歪,脑袋始终歪向一边,眼睛也不看人,嘴里不知唧哝什么,一个字也听不清,女人拉扯着,孩子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母亲的动作稍微用力或者快了点,他就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女人手忙脚乱地照顾着儿子,一抬头看见便郑芸感激地点头笑笑,脸上有着明显的泪痕,睫毛还是湿的。

“怎么了?”郑芸冲口而出,女人回答:“刚才治疗医生告诉我,治疗名额出不来,评级完了还是必须回去等着,有了空指标出来再通知……可我已经租好了房子……”说着眼泪又要下来了,却被护士一催,赶紧抹泪进了评级室。郑芸杵立着,心里越发难受起来。

10

“你可别再多事了,我先去地下车库开车,你们过五分钟左右下来。”会超对郑芸使着眼色,先下去了。牛牛还在低头玩着手里的小汽车,郑芸叹口气,犹豫片刻,还是去了护士站。护士长将治疗本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最后才下决心:“把那个脑瘫的孩子退掉吧,他不是自闭症,而且还伴有肌无力,治疗了两年都没什么效果,我们还是倾向于自闭症治疗,这个名额让出来给其他康复希望大点的孩子。”那头护士在说,那人家未必肯。护士长口气硬了:“去跟他们家谈,动员转去理疗科,下周不再排他的治疗时间了,把敬靖宇调进去。”

一扭头,女人正站在护士站门口,想是因为评级时候大人要在外等候,便特意来了护士站想找护士求情,还想马上治疗,正好听见这样的结果,不由得放下了大心,赶紧进来道谢,等到郑芸出去,又跟出来感谢。事情这样解决,郑芸心里好受多了,她并没有同女人多说什么,就匆匆告辞。护士长正好要去院办,一起下楼,忍不住感慨道:“你还真是心善。”郑芸不答,问姨妈家地址,说要去坐坐。护士长哪里不懂她的意思,只是摇头:“你别来,有那功夫多照料孩子,也别乱花钱,这孩子的开销不会小,以后你就知道了……”

郑芸傻傻地望着护士长,感觉到凉意渐渐地从脚底漫上来,心事那么重,身体却那么轻,她就这样,迷糊着飘出去。

回家之后,郑芸直接把自己摔在了床上,既没有吃中饭,也不肯吃晚饭。

刘心美吃完最后一口饭,把碗筷一收,就听见天气预报熟悉的前奏音乐,一看周建设正背对着电视在教牛牛玩弹玻璃球,赶紧喊一嗓子:“老头子,看天气预报!”

“明天又不洗被子又不出门,哪那么惦记天气预报,”周建设身体转了过去,嘴里却忍不住嘀咕:“天气预报不准了啊,说今天有暴雨,大晴了一天,现在外头都黑了,也没下下来。”

“今天还没过完呢。”刘心美说:“叫你用心看,你不用心,我记得天气预报说是夜间有暴雨,夜间懂不懂?这才几点,夜间才开始呢。”

“哎呀怕了你了,刘老师!”周建设嘟嚷着:“教语文的职业病又来了。”

刘心美不屑地摆摆手,看见儿子从里间出来,伸手从架子上取外套,便问:“要出去?”

会超点头,刘心美又端起那碗没动的饭,冲里间努努嘴。会超摇摇头,示意母亲收桌子。刘心美默默地把未动的那碗饭倒进电饭煲里,眼见得儿子又进去了,不由得停下手,怔怔地坐了下去。

“郑芸,躺了一下午了,出去散散步。”会超把外套搁在床头柜上,轻拍着,把妻子蒙在头上的被子挪开。

被子里的身体舒展了一下,却没有起身的意思,胳膊拱起了被子,她试图再次缩进去。

“我有话和你说,我们出去说。”会超抓住被子,扒拉到郑芸下巴处。郑芸到底赖不掉了,只好起身,胡乱套上毛衣,穿好外套,跟着会超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