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
在下雨。
藏青色的天空下,几片灰头土脸的乌云像是对自己的身材十分不满的少女,竭力扭转着自己肥胖的赘肉,像是要将积年累月的脂肪油腻一网打尽。于是这被排除身外的油脂穿过气流,在空气的洗礼中渐渐摩擦成水,一滴一滴地砸在街道两旁稀松站立的梧桐叶上,发出啪啪的响声。
此时,我正和池城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秋日边城的空气里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忧伤与怀念,八月的雨像是脾气不定的柴犬时而暴躁时而温顺,而现在却明显向着前者倾斜。徒然一阵寒风吹来,我浑然一凛,抖了抖仅被一件T恤包裹的身子。池城右手撑着一把黑色的长柄雨伞,于是便将空闲的左手伸进我的裤袋,想要像以前的每一个秋冬一样牵着我瑟瑟发抖的手为我取暖。而此时,我却急速将插着的右手抽离裤袋,给予他一个比秋天更凛冽的回击。池城暗下了那头油亮黑发下的深邃眼眸,慢慢收回僵在半空中尴尬的左手,抿了抿干燥的嘴唇,两个人继续向前漫无目的地挪步。
是的,我和池城吵架了。不,应该是我又和池城吵架了,不过这次与以往的小打小闹都不相同,不是简单地一句对不起或是一个拥抱可以解决的纠纷。
这事还得从上个礼拜说起。
(2)
上个礼拜,在我身上发生了一件怪事,而这件怪事的开端与所有过程都源于一面至今仍挂在我卧室里的镜子。
父亲不知从哪捡到的它。
这面镜子,与其说奇特,不如说是诡异。它的镜面呈竖椭圆形,光滑明亮,镶嵌在由黄铜制的雕花框架中。那框架大气辉煌,是一种黑色与金色混合的颜色,像是一块被顽皮的小孩泼上墨汁的金丝手绢。其上的花纹也是大相径庭浑然天成,椭圆的最上与最下分别雕刻有一只游走的金龙与一条腾飞的烈凤,且都是侧面。其不可一世的雄辉与直冲云霄的英姿栩栩如生,感觉下一秒就要冲上眉间。
龙与凤的两边分别刻着繁杂的花卉图案,远看如玫瑰近看如蔷薇,每一片花瓣的纤维与叶片的纹理皆有可观,细腻精巧,令人心旷神怡而又赞不绝口,缓解了起初被一龙一凤震慑的心脏。
然而相比龙凤的飞煌腾达与花卉的唯美清新,镜框左右两边的纹饰则简单了许多,只有两把普通的宝剑。没错,就是那种古装电视剧中常见的宝剑,一左一右直插在两侧,像是谨守职责的哨兵,但倘若细看,剑刃与手柄的连接处都雕有镂空的不知名的纹饰,细若蚊足,勾画了了,以致我五百度近视的双眼早已一片混沌,但那种不具名的威严却是无法逃避的震撼。那面明镜就这么镶嵌在这样一款繁华程度超越镜面本身的框架中,更显得自惭形秽,好似披着皇袍的落魄乞丐,又像是固定在白金戒指上的廉价宝石。
说到宝石,那条龙与凤的爪子上也都镶嵌有约莫只有镜面十分之一大的红色与蓝色的宝石,但奇怪的是它们都只是一个切面,平滑光整,并没有广告中那种棱角分明的奢华。我不知道这是否只是两块为了彰显尊贵而故意贴上去的塑料,还是制造者偷工减料的结果,但事实就是这样的画龙点睛使得整面镜子变得器宇轩昂与众不同,平添一种回到中世纪文艺复兴时期西欧公主卧室里的错觉。
对了,我还回想起父亲的话。据他所说,那夜他喝醉了酒,在回家的路上跌跌撞撞,突然在小区水池中央的巨石下发现一束光亮。起先也未引起他的注意,但随着他的靠近,这束光亮却愈加皎洁平滑。父亲喝醉了酒,以为是月亮落在了水里,于是跳下水池企图探个究竟,结果就是那颗坠入池中的“月亮”就定格在了我的卧室里。
匪夷所思。
不知是真是假,是虚是实。父亲喝醉了酒就记不清事,难怪母亲要和他分居,或许是他自己购置的也不无可能,不过揣测这面宝镜的价格,想必也是价值连城,不是他可以承受的价格,但从水塘中打捞出的镜子,无论如何也足够荒谬。不过这些事都如今都无所谓了,反正都已得来,就不必在乎它的过去,我只想要它的未来。
而自那以后,无数的谜题就像是黄昏前回归洞穴的蝙蝠,再一次扑朔迷离地向我袭来,好吧我承认,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那面镜子好似一个梦,我看见我的身躯正在逐渐消逝,一点一滴融化在镜面的宽阔透亮中,为之牵动,为之痴迷,如同无数根扎实的线,操纵着我傀儡般的身体,一步一步迈向深渊巨口。
它是我生命中的一场灾难。
(3)
翌日,由于开学要晋升高三,学校制定了利用假期提前上课的规定。不得不说,这是个残酷的决断,每一次的早起都是对身心的折磨,那时的池城还没有像现在一样讨厌,仍然是一颗明亮温暖的恒星,好在下午放学后一起逛街的约定使我减轻了不少厌学的负担,于是便欣欣然地洗漱准备新的一天。
然而在我临走前面向镜子梳理头发的一刻,我没有看见那张熟悉的,剪着斜刘海与梨花卷的,睡眼惺忪的熟悉的脸。
那是多么苍白的一张脸啊,或者说,是惨白的一无血气。
像是一张白纸,两道剑眉霸道地横在两侧,其下被遮掩压迫着的是一对杏仁大小的眼眸,澄澈空灵。不同的是,左眼的瞳仁是红色的烈焰一般的颜色,而右眼则是紫色的,显得十分优雅而深沉,在狭长睫毛的扑闪下更加楚楚动人。鼻梁挺拔,而嘴唇却红得可怕,或许是脸色过于苍白,才会使得本不足注目的唇令人胆战心惊。
是个男孩。
那男孩也看见了我,双眉一拧向后一卧,头顶佩戴的冕旒皇冠像是乱了阵脚的将士,十二根金银剔透的玉旒全部翻搅在一起,适才穿上的黑底金边绣有暗金龙纹的锦袍也耷拉了下来,露出里面洁白的棉衣。
我翻然悔悟,这套装饰在以往的古装电视剧中见过。
那是帝王的装束。
但我已来不及回想这些,只听到那个苍白皮肤的男孩放声怒斥,圆睁的大眼像是无所不能吞噬一切的黑洞。
“放肆!何许人也!岂敢暗藏于宫中!来人呐!”
“在!”
“给朕把镜子后面的人拎出来!”
“诺!”
那个同样朝服衣冠的人好像是镜中男孩的护卫,同样是黑底金丝的服侍,不同的是那种服饰不像男孩的龙袍这般松散,而是用腰带扎成的紧身服饰,头上顶着一团小小的发髻,一根发簪穿插其中,腰间的佩剑在镜子对面暗黄色的辉映下发出神秘莫测的绒光,明晃晃的投下一大片影子。
我就这样和镜中的“小皇帝”对视了一阵,然后刹那间的清醒使我急中生智躲到了一旁柜子后面。
“放肆!不许跑!”
“陛下,末将搜查过了,一个人影……都没有啊。”
“什么!”我能想象他满脸惊讶的神情,我还听见他起身亲自搜查的脚步声,想到这里我就忍俊不禁地窃笑。
男孩搜索了一圈后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便安静地坐下,急促的喘息在我耳边像是不知疲倦的蚊子错落有致地盘旋。
“信杳,你照照镜子,看见了什么,告诉朕。”此时他的声音也已恢复成了应有的心平气和。
“陛下,末将看见的是末将自己的脸。”
“好,下去吧。”他的粗气并没有因为平静而变得缓和,而是愈加急促而浓烈地喷洒,阵阵热气好像要冲破镜面融化我的鼻尖。
好在这时池城的来电打断了寂静的局面,忘了说了,他每天都按时出现在我家楼下等我一起上学。男孩也吓了一跳,我起身时回眸瞥见他盯着桌面上的手机满面狐疑,我来不及和他解释,也不敢和他搭话,于是便抓起手机悻悻然地火速逃离这座被尴尬与死寂充斥的牢笼。
这就是这件怪事的开端,我觉得以往电视里所有的穿越、奇幻、古装剧情在我脑海中全盘上映。男主人公优雅神圣桀骜不驯,使我对之措手不及,当这种怪事真正出现的时候,你不得不相信。
于是那天我一回家,就迫不及待地冲向挂放镜子的那面墙壁,我已经想好了如何鼓起勇气向他问清这一切的来龙去脉,再有所畏惧也要克服。
可那个男孩出乎意料的令我失望了,他并没有如期而至。
我对着空荡荡的唯独倒映着我自己的镜子,愣愣地发呆,彼时我觉得也许早上的一切都是梦的延续。
(4)
多少还是有些失落,不过这样低沉的心绪直到夜晚才终于得以缓解提升。
他就站在那里看着我,彼时我穿着一身掉了色的睡衣,湿漉漉的头发披洒在肩上,刺得脖颈有些瘙痒,我刚准备最后瞟一眼镜子安然入睡,就看见了硬生生闯入瞳仁凝固视线的他。
气氛十分尴尬,谁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就在他准备转身的一刻,我觉得我再也不能放弃良机。
“那个……”刚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他顿了顿,回了回身,我刚想回避他就向我缓缓踱步而来。
“你叫什么名字?”是那种十分平和单薄的音色。
“苜蓿。”我自己都是一愣,竟未经大脑便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不曾相识的陌生人。
“恩,真好听,我也喜欢苜蓿。”
我敢保证如果如果有一只生鸡蛋打碎在我的脸上,那它一定会被焦灼的温度烘烤成美味的荷包蛋。那时的我竟然冒出了一个而今看来十分愚蠢且幼稚到爆的念头,那就是我不能在心里背叛池城。
于是我立马关掉台灯头也不回地一脚跨入温暖的被窝。早秋的风透过纱窗吹起落地窗帘,同时带起几张散落在桌上的白纸。我一点也不冷,却不知为何胸口在不断地起伏震颤。
我想我是全世界最作最爱犯贱的人了。
隔日一放学,我再次准时地伫立在镜子前,只是这次没有一如往故的伤心与失落,周围的空气里氤氲满了静谧与好奇,似乎都能听到呲啦呲啦的摩挲声。
我的好奇心又犯了,这一次我绝对不能像那晚一样那么狼狈。无论如何,都得鼓起勇气。
“我叫仇钦修,很高兴认识你,苜蓿。”没有想到作为帝王的他竟如此直言不讳地向他人介绍自己的全名,这样一来,我又有些语塞。
“你昨天很没礼貌呢,竟然在未获得朕的应允下私自退下。”虽然有些责备的气息,但却没有冰冷的生硬,更多的则是满怀关切的柔情。
“喂,你说句话啊。”
我突然惊醒,抬了抬头,抿了抿干涸的嘴唇,愣愣地看着他。
这是第一次完全看见他站立的样子,没有黑夜的掩饰,他并不高挑,只比我高出半个头不到,那件黑底绣着烫金龙纹的锦袍像是一张大了码的兽皮包裹在他单薄瘦弱的躯体上,将他的手足完好地遮盖在了漆黑的毛发中,我唯一能看见的便是他冕旒皇冠下惨白无血气的脸以及那席深紫色的长发。
那种与他右眼瞳孔如出一辙的,如同被浇灌了毒液的血一般的深紫色,不是那种科幻小说中常见的银白色,长长如天堑般横卧在佩戴宝剑的腰部。
“你的头发,很特别呢。”
他笑了,我从没看过他笑起来的样子,没想到居然比池城还要动人。
我晃了晃脑袋,“精神出轨”这个词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
“你现在的表情,很好笑呢。”
(5)
我没想到我们就这样聊开了。
起初我还担心与帝王聊天会是一件及其压抑逼仄的事。或许是受封建历史毒害颇深,在我的印象中,与皇上对话,稍有差池,便会面临株连九族之灾,然而久而久之我却发现,其实并非那么一回事。
譬如现在坐在我对面的,另一个时空的小皇帝仇钦修(对不起皇上请允许我直呼汝名吧)。如果说陌生的他是一块冰,那么现在的他就是一把能烫痛人的火焰。他的滔滔不绝、他的热情俏皮,他的开明与自由与我所认识的任何一任皇帝都大相径庭,甚至连李世民都怕是有过之无不及,我相信在他的统治下,他的国度会比贞观之治更加繁荣昌盛,兵吏富强。
对了说到他的国度。
他的确是一位帝王,只不过十分年轻,比我大一岁,刚成年,却不乏统治能力与政治权威。在他的管理下,他的国度,轰国,这样一片位于中原的地域的据他所说有两百年历史的古国,变得井井有条,富裕安定,社会平稳,百姓们其乐融融。没有贪官污吏,更没有妄图夺权的大臣谋士,大家都十分爱戴他,尊敬他,拥护他。即使是在远疆稍有暴乱,他也会亲自出马与之谈判妥协,尽量和平解决,防止战争给子民带来的灾害。
“其实,相比‘轰国’这个名字,我更喜欢以我父王的名号称呼,叫它‘塞城’。”
其实他的国土并不辽阔,约莫和我所在的边城差不多大,他说他觉得如果说“国”,那会显得冷清而没有色泽,相反,若是称之为“城”,则平添了一份温馨与安宁……
我想我的头脑已来不及处理如此繁杂庞大的信息量,这几天一直像在听人说书般倾听仇钦修的叙述与介绍。譬如他说他的父王叫仇塞,他有一个哥哥与妹妹,哥哥叫仇钦逊,妹妹叫仇钦音。譬如他说他的祖父是当时少有的骁勇善战的猛将,仅领千人就能对抗敌国的百万雄师。譬如他说其实他并不喜欢他的房间,总有种说不清的凄凉与沧桑等等。我虽有些摸不着头绪,也不知道可以安慰或者回应些什么,我只知道,彼时我应当学会聆听,聆听他人的故事。毕竟我已经很久没有在这样一个浮躁的世界发现如此安逸缓慢的时光,它就是这样在另一个时空缓缓流淌,不知不觉自己的行为也会跟着变得沉静,喧嚣与烦躁像是悬浮的灰尘,被名为“平静”的扫帚统统扫地出门,在这个世界,我可以听见溪流的婉转,飞鸟的空鸣,梧桐的成长与蔷薇的衰败,而不是永无止境的汽车喇叭与行人们不耐烦的咆哮。
我突然有种向往,我想到了逃离,我想前去那样的世界,哪怕粉身碎骨客死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