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但彼尔在这个圈子里却仍觉得格格不入,这倒并不仅仅是因为他太谦虚,很少参与他们的谈话。但他对绘画和诗歌的感觉都很贫乏,他的想象力在学习中就已得到了足够的滋养。他全身心地沉醉于未来的伟大事业,以至于没有热情再留给艺术。然而,作为一个观众来说,他却并不冷漠。他虽沉默寡言,但也会被这些怪人逗乐。他们会因为一次调色而勃然大怒,也会因为一首四行押韵小诗而喜不自禁,就好像人类的幸福都取决于他们的概念正确与否一样。他乐于看到这一幕幕场景,就像在观看一出舞台喜剧一样,当他看到丽思贝丝也为这疯狂场景如痴如醉时,忍不住暗自发笑。丽思贝丝看到自己的形象对艺术如此重要,感到非常自豪,她很高兴他们将她的生命当作赞颂美的灵感源泉。
在经常光顾“罐子”的顾客中,有个人似乎对彼尔特别感兴趣,他并不属于艺术家圈子,一般来说,他好像在那里也并不太受欢迎。这一定是那个年轻的犹太人伊万·萨洛蒙,城里最有钱的富商的儿子,他个头虽小,身手却很敏捷,就像一只棕眼睛的小松鼠,总是微微笑着,礼貌又快乐地穿行在这些著名的艺术家之间。他最大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发现一个天才,然后支持他。他总在寻找那些还未被发觉未受赏识却富有天赋的人,然后成为他们的赞助人。任何一点儿外表上的特别之处,一双深陷的眼睛啦,结实的额头啦,甚至是未修剪的头发啦,他都会立即当作拥有独特天分的标志,关于他在这方面所遭受的失望经历,流传着许多可笑的故事。他现在把希望寄托在彼尔身上,但彼尔却对他的注意感到相当苦恼。彼尔甚至很抗拒他的恭维话。萨洛蒙先生明显是在暗指彼尔迅速地就取得了丽思贝丝的欢心,讨好般的宣称彼尔注定要成为阿拉丁,说上帝在这个迷人的小子那恺撒大帝般的眉头上写着:“我来了,我看见了,我战胜了!”彼尔感到很不舒服,但同时,这些话语也确实令他非常激动,他内心深处隐藏的本性也为之震颤。唯一令他心痛,感到羞耻的就是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预言,但却是从一个矮小的犹太人愚蠢的嘴巴里说出的。
一天晚上,彼尔在午夜时分来到“罐子”,发现自己正赶上一场痛饮狂欢。原来是大个子弗雷乔夫·金森——大家都叫他弗雷乔夫——正得意忘形,他刚把四幅两英尺长的油画中的那幅《北海飓风》卖给了一个黄油商。在通过走廊与咖啡馆其他部分隔开的屋子中央,许多小桌子排成一列,二十位客人正围坐在两个盛满香槟和潘趣酒装饰着花环的酒罐周围。四周香烟烟雾缭绕,弗雷乔夫像奥林匹亚山上的神一样坐在桌子的当头。他大大的私人酒杯“深渊”立在面前,快睁不开的双眼和含混的声音说明他已喝得烂醉。他已经兴奋地跑了一整天了,身边陪着几个妓女在牡蛎店和酒馆从夜里喝到白天,还跑到森林里,把路上碰到的朋友和朋友的朋友都拉了过来。
在那些发表演说的人中,有一个面色苍白长得很像墨菲斯托[3]的年轻人,他猛的跳上椅子,大声吆喝着为一位没出席的朋友那桑博士举杯,彼尔在“罐子”常常听见人们激情澎湃的提起那桑博士这个名字。他是位文学评论家,也是位广受欢迎的哲学家,还被某些年轻学者当作精神领袖,他因为不满本土现状而移居到了柏林。彼尔对那桑博士的其他情况都知之甚少,虽然手边的每份报纸和幽默小报都会提到他,在报纸上他总被称作撒旦博士。他是犹太人,所以彼尔也就不想再了解他更多的事情。彼尔不喜欢这个外国民族,对文人也没有什么偏爱。这位博士甚至还在大学授课,在彼尔看来,这些学校都已被这些满脑子神学观点的庸俗学者所污染,是民族思想的祸根。
发表演说的这位面色苍白的年轻人是位诗人,名叫保尔·伯格,他站在椅子上,使劲地挥舞着双手。由于受到酒友们的欢呼鼓劲儿,他先是称那桑博士是他的“英雄”,接着甚至称他是“神”。他喝光了酒,用手捏碎了酒杯以纪念那桑博士,鲜血在手指上到处流淌。彼尔张大了嘴呆坐着。他觉得自己是不是正置身于疯人院中。
夜越来越深,但仍然有新的客人加入队伍,为了容纳新来的人,又搬来了两张小桌。考虑到实际情况,新搬来的桌子并没有排成一列,而是放在两边,这样整个队伍就形成了一个十字。
突然传来一声吼叫,势如霹雳一般。原来是弗雷乔夫在吼:“我们才不要坐在这加利利[4]受诅咒的标志旁!我讨厌虔诚的那一套!我们把桌子摆成马蹄形。我们要和魔鬼交易,向魔鬼的鞋子致敬。来搬动吧,朋友们!”
大家照他的要求搬动了桌子,骚动一阵之后又坐了下来,弗雷乔夫端起斟满的酒杯说道:“欢迎你,路西法[5],神圣的反叛者!你是自由与幸福的卫士!年轻魔王的守护神。你赐给我这么多黄油商,我要用牡蛎壳和空香槟瓶为你造一座神坛……嘿,老板!……格里波米纽斯!再给这边上点儿酒!嘿,有人在听我说的话吗?”
咖啡馆老板是个小个子的瑞士人,他穿着短夹克,突然从门口走了进来。咖啡馆大门已经关了有一段时间了,灯也都熄了。他耸耸肩,打着手势,请求原谅说今晚不能再上酒了。时间已经过了夜里两点了,街上的巡夜人已经敲着窗户友善地提醒过他一次了。
“时间!时间!”弗雷乔夫吼叫着,“我们是神,格里波米纽斯!时间是裁缝和鞋匠才要考虑的东西!”
“说得对。”小个子老板歪着脑袋,双手交叠在胸前答道,“不幸的是,咖啡馆老板也要考虑时间问题。”等大家对自己的玩笑心领神会之后,他又微笑着表示自己明天也很乐意继续招待这群绅士们,如果愿意,他们可以早点过来,“我们七点钟就开门。”
可弗雷乔夫又倒回椅子上,手在裤子口袋里面摸索着。“我们要酒!”他一边吼,一边掏出一把叮当作响的硬币扔得到处都是,“这是黄油!你还要吗?干杯,朋友!别管那些烂摊子了!我们又不是俗人。”
但这种夸张的举止对他的同伴来说太过于像奥林匹亚众神了。他们突然清醒过来,忙着去捡地板上滚得到处都是的硬币,而弗雷乔夫还在继续喊着:“酒,我们要酒,要女人!酒,我说要酒!”
酒宴渐渐散了,店主恭敬地把每个客人拉到一边,用和善的语气跟每一个人说要他们离开咖啡馆,“因为警察要来了”,他让他们从后门离开。只有弗雷乔夫不肯照做,继续叫着。
最后,只剩彼尔和他两个人留在那里,但彼尔也想走了,弗雷乔夫抓着他的胳膊,眼泪汪汪的又是要挟又是祈求,想让他留下来。
彼尔最终还是被说服了。他觉得让情绪如此疯狂的画家一个人留下的话,就太不负责任了。弗雷乔夫保证会老老实实待着,格里波米纽斯摇着头端上咖啡和干邑白兰地,然后慢吞吞地走了。
弗雷乔夫两肘稳稳架在桌面,手掌撑着满是胡须的脸。他突然间静了下来,半睁着眼睛盯着下面。
彼尔坐在桌子另一头,又点起一根雪茄。他们头顶上方只点着一盏昏昏沉沉的煤气灯。这大房间的剩余部分在缭绕的灰尘和香烟烟雾形成的灰色纱雾的掩映下隐隐约约。围绕着他们的空桌椅还和客人刚离开时一样乱七八糟的,桌面凌乱,散落着一堆堆烟灰、香槟酒瓶软木塞和打碎的玻璃杯。但现在四周静了下来,在刚刚的喧闹之后现在静得出奇,以致每一丝响动都会在房间的各个角落引起隐隐的回声。
弗雷乔夫一声不响的坐着,最后,彼尔以为他已经睡着了。他用自己的杯子撞了撞弗雷乔夫的:“干杯。”弗雷乔夫没有回应,反而悲伤地说起了死。他那双模糊不清的眼睛飘忽不定地看着彼尔,问他有没有想过这个世界,有没有想过那边——坟墓的那头会有什么,想到这些会不会不舒服。
彼尔还从没有想过这件事,他考虑的是现在的生活,而从没考虑过来世的事。起初,他以为弗雷乔夫是在开玩笑。正要大笑时,弗雷乔夫抓住他的胳膊,半是担忧半是命令的语气说道:“别笑,年轻人!我们都不用发假誓!像你这么年轻的人,很容易忽视这个问题。但是等你长出第一绺白发,当你想到自己精心保养的身体有一天会成为成千上万饥饿蛆虫的欢宴场,你会感到一种古怪的心痛。只要心脏周围有一点多余的脂肪,你就完了!脑袋下面枕个锯末枕头,棺材盖上钉上八颗钉子——瞧,蛆虫欢宴场准备好了!我们都不用发假誓,我说过,星星那边的东西,说不定比我们现在的希伯来预言家梦想的更多。就算如此,那又怎样?总有一天,所有人还不是都要接受审判?我们想象着自己会变得更聪明。是的,确实如此!但会更快乐吗?干杯!”
彼尔瞪大了眼,他盯着这个满脸胡子的野熊,这位司掌人生快乐和美的高级牧师,突然变成了彼尔父母的灵魂盟友,他就像一个来自下面世界的魂灵,在阴暗世界里漫游,他的思想绕着坟墓和那边的世界打转,害怕光明的力量,但就在刚才,他还在疯狂地召唤光明。
彼尔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如此意外的景象了——“独立派”在他面前展露内心感情,流露出阴暗的一面,难以压制的过去自我的残余,一不留神,这些东西就会跟日常自我捣乱。他还看过那个“最后的希腊人”利巴勒,当他清醒时,会一反常态的苦苦挣扎忍受负疚感。就连丽思贝丝每当腰疼或是担心怀孕时,也会从抽屉中取出坚信礼祈祷书。
慢慢的,彼尔也开始明白是什么剥夺了人类的力量,把世界变成一个残病人的收容院。有些人酗酒以求安慰;另一些用幼稚的自吹自擂和疯狂的行径来掩埋“灵魂的声音”;还有的则麻醉自己,把自己躲避在暴风雨中的蜗牛壳中;再有的人则迷失在空想中,妄图将来建立起一个无政府的大同世界。总的说来,所有的人无不属于这些类型,都在与幽灵做着斗争,而生活则红着脸颊,微微笑着邀请他们去庆祝。童年时代起,他就把这一切都看清了。
突然,他感到一阵眩晕,他觉得自己会是一个例外,会与众不同。当这个年代最自由不羁的灵魂仍深陷桎梏之时,他却像孩子一样,因为绝好机会,挣破了枷锁。伊万·萨洛蒙曾说彼尔拥有阿拉丁的好运,上帝也在他的眉头刻下神谕,这话听着既新鲜又含义深广。他只要毫不犹豫地去渴望,去追求,人生所有的荣耀都将属于他!
那么,就去征服吧,他是王之子!他头上已戴上统治者的王冠。已经有人看到了那微光,还念出了上面的铭文:
“我来了,我看见了,我战胜了!”
[1]汉斯·克里斯蒂安·奥斯特德(1777~1851)丹麦物理学家、化学家,是电流磁效应研究的先驱和铝元素的发现者。
[2]斯堪的纳维亚神话中居于洞穴或地下的丑陋怪物。
[3]指歌德诗剧《浮士德》中的魔鬼。
[4]耶稣死后在加利利向门徒显现。
[5]路西法即魔鬼。